周嬷嬷进了屋,当仁不让地在上首坐下了,六儿亲自为她涮了杯子倒了茶水,又指挥着自己的妹子去周嬷嬷房里把炉子点上,烧上水——献了这好长一段时间的殷勤,周嬷嬷方才露了点笑影子,她瞥了六儿一眼,“说到福分,谁比得上咱们?你要再说这话,我替你说去,把你换到永安宫服侍,你说怎么样?”
六儿吓得面色如土,五福却有些不以为然,“好嬷嬷,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说这个有意思吗?您要在永安宫,这都出去两年了,可不比一次次地送信强?咱爷爷的病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呢,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周嬷嬷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发火——五福进宫就拜在她膝下,磕头认了干妈,到如今月钱和赏赐都收在她那里。“你就少说两句吧!还嫌娘娘不够堵心呢?但凡她要得了那位一星半点的好脸,也早作兴出这样的规矩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娘娘还犯得着为难咱们吗?”
“怎么又堵心上了?”五福怔怔地,还没跟上节奏呢,“这不是那头才捅了篓子吗?高兴还来不及呢——”
“捅个屁篓子,”周嬷嬷撇了撇嘴,爆了个大料。“今儿乾清宫行文往尚宫局那边,让人往各宫传谕,今年冬天一律不许用彩缎扎花,连色纸都不行,说是颜料也贵。我才要回来,信儿就来了,这可不,就耽搁到这时候了。”
“啊?”不论是六儿还是五福,都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的变化,一屋子人都呆住了,“这,怎么会——怎么就又惊动皇爷爷了?”
“可还不止呢,”周嬷嬷哼了一声,“太后娘娘还往尚宫局递了口信,说是贵妃娘娘简朴清净,直言不讳勇于进谏,是妃嫔楷模,令尚宫局和女学将此事编纂进教材里,以后娘娘们上学时都要宣讲的。”
六儿都惊笑了,“这——这是真的?嬷嬷,您别见怪,听着真和假的一样!”
“——千真万确,刘尚宫来送信时亲口说的,你们谁能想得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周嬷嬷的情绪很低沉,甚至都未替皇后打抱不平,她叹了口气,“唉,可怜娘娘,听说了以后,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虽说羡慕永安宫,但既然进了坤宁宫,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太后、皇爷的倾向如此明显,都人们自然个个都是感同身受,完全明白皇后娘娘的感受。众人越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了一会,便各自四散,六儿和五福一道洗漱过了,两人一时都没睡意,便靠在板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
扯着扯着,都沉默了下来,还是五福先开的口。“哎,你说……这皇后娘娘要是、要是就病着起不来了……”
“别瞎说。”六儿心一跳,反射性地呵斥了一句,方才醒起——这是在自己屋里,还可以说点心底话。
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胡说什么呢,娘娘起不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到时候把你陪进去一起葬了,你就高兴了?”
“我不是说那意思……”五福慌忙解释。“我、我是说……这万一要是娘娘病着就没法起身,不能理事,和前头胡娘娘一样……现在这徐娘娘,可不比咱们娘娘当贵妃的时候更强?咱们娘娘当贵妃的时候,老娘娘那边就是压得厉害,现在,老娘娘捧她起来……皇爷也那样喜欢……”
别的不说,这宫里最当红最有权威的,若换成了贵妃娘娘,没准这排好屋子就轮不到六儿、五福来住了,随便寻个借口,蓝儿、花儿就能搬进来耀武扬威……
六儿心里酸酸涩涩的,思绪翻腾不定,过了一会,她才有几分沉闷地道,“想那么多干嘛?谁上谁下,也少不得咱们一口饭吃。我和你说,你同你干娘说一声,月例银子没多少,给她倒也罢了,那赏赐你舍得?上回你把娘娘哄得那样高兴,好容易才得了一支梅花簪子,转头又落她手里了,谁知道能拿回来不能?”
见五福不言不语,她又自顾自地续道,“我就想,娘娘就是一直病着起不来,那也挺好。贵妃娘娘当家,每年都能出去一次,我就托人给我们家带封信,让他们也上来,服侍娘娘这些年,我也存了有些银子,还有那些首饰,放出去都是钱。我爹娘刨了一辈子的土,到晚了好歹也休息几年……”
她越说越觉得靠谱,转念间,竟已经暗自希望皇后娘娘就这么病下去,甚至、甚至……
五福瞅了六儿一阵子,见她望着房梁,唇角隐隐带笑,俨然已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亦不禁是欣羡地叹息了一声——她从皇后娘娘那里得的赏赐,又哪里瞒得过周嬷嬷?
她略带酸意地刺了六儿一句,“人家刚晋封贵妃的时候,你对她可没好话,现在就娘娘、娘娘起来了……”
“去去去。”六儿压根没理会五福,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沉浸进了自己幸福的想象里:爹娘、京里一座小小的房子,一年一次,能够见上一天……
徐循压根都没想到,太后的决心居然是强烈到了这个地步,她其实都没想到乾清宫会发这个谕令来申斥过分奢侈之风。只是乾清宫发文时,她虽然诧异,却也乐见其成,可当她在女学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于教谕口中时,那心情可就着实是五味杂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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