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2 / 2)

烟烟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慌乱起来,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大概是他记错了吧。年纪大了,口齿肯定会有问题……”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医生说我们再休息半个月,就能坐飞机回北京了。你可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就算五脉一个人都不愿意帮,我也会站在你这边。”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真想把我和药不是的计划告诉她。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药不是那冷冷的表情,还是生生忍住了。

还是先有个眉目再说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刚放下电话,前台就打进来,说有人来送东西。我下楼一看,是白天出勤的法医。

财帛动人心,有花花绿绿的美元开路,那位法医回去之后加班加点,几个小时就把照片给冲洗好了。我打开信封一看,十几张照片,都很清楚,旁边还有底片——这是我特别交代过的。

我把法医打发走,抱着资料上楼,敲了敲药不是的房间门。

药不是打开门,见到我手里的资料,眼前一亮。他让我进来,也不言语,自己埋头开始翻查这些照片。过了半晌,他猛然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

我可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丰富的表情,有点颓然,有点愤怒,还带了几丝惶惑。这个举动,表示他决定想要说点什么了。

“说吧,我听着。”我稳稳坐在沙发上,等着听他开口。

药不是的声音略显疲惫,他递给我一张照片和一个放大镜:“你看看这张照片上,鬼谷子的造型是否有特异之处?”

我瞪大眼睛,用放大镜看了半天,没觉得哪不对。硬要说有问题的话,鬼谷子穿的是宋代衣服,马车也是宋代的样式——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问题,古人也分什么人,工匠没什么文化,习惯用自己最熟悉的事去描摹古人,犯一些历史常识性错误太正常不过。

你看《封神演义》背景是商周交替,里面还冒出个陈塘关总兵李靖呢——那可是明朝的官职。侯宝林先生说过《关公战秦琼》,在古董界这样的事太多了,算不得什么破绽。

药不是指头弹动,让我再仔细看。我心想,这家伙自己不懂瓷,他让我注意的地方,肯定跟内行人的着眼点不同,于是我也换了一个思路,重新审视。

既然是人物图画,上色时必然会涉及大块深浅的问题。具体到这个罐子上,鬼谷子一袭散襟袍衫,上色要用深青,是整个构图里颜色最重的一个区域。其他如虎、豹的斑点,领路士兵衣着、骑士甲胄、苏代等,还有树干花心等处,颜色都比鬼谷子淡一个色号。

这样别人一眼看过来,才会把鬼谷子当成整个图的核心。绘画技法上,这叫详略得当、重点突出。

我忽然发现,鬼谷子穿的那件衣服的袖子上,似乎有一处白口,狭长细微,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就好像鬼谷子穿的是一件棉袄,被划开了一个口,露出里面的棉花来。

我赶紧拿起其他几个罐子的照片,发现每一个罐子上,在这个位置都有一个白口。我手里没实物,从照片上看,白口边缘略显圆滑,显然凹痕在胎体进窑前就有,不是烧出成品再刮出来的。

换句话说,这肯定不是无意过失,而是在批量生产时故意这么做的,每个罐子都严格遵循一个固定的标准。

这算是个破绽吧,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假的呀,我们已经知道了。

药不是说道:“这十来件鬼谷子下山罐自然是假的,但从这个统一的白口可以判断,他们一定有个模仿的原本,一件标准器!”

他这一句话提醒我了,假文物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形制一定是源自于某一件真品。所以古董行当有句俗话,叫作万假归真。一万件假货,追根溯源,其来源总是一件真货。现在文物专业有个术语,叫作标准器,意思是以一件确凿无疑的真品作为该时代同类物品的标准,再有别的东西出土,就拿这个标准器去衡量真伪。

显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存在着一个真正的鬼谷子下山人物罐,那个罐上的鬼谷子袖口开裂,有一道白口,所以这些模仿品在仿制时,原样也给学来了。

好吧,我们可以确认,老朝奉手里有一件真的青花人物罐,然后呢?

我还是不明白,这件发现的意义在哪?

药不是缓缓抬起头,棱角分明的面部显出几分僵硬。他的身子不自觉地朝前倾去,显露出一点点不安。过了许久,他的声音才一截一截地挤出来,好似板结了的牙膏。

“在我们药家,也有这么一个青花人物大罐,是家藏珍品之一。我爷爷药来非常喜欢,甚至把它摆在卧室里头当鱼缸,好随时能看见。药家人都知道,那是老爷子的命根子。”

“和这个一样?”我呼吸一紧。

“不,不是鬼谷子下山,而是另外一个人物故事图案——刘玄德三顾茅庐。”

“嗨,那又怎样?”

“我从小就见过那个人物罐,经常围着它玩,还想去捞里面养的金鱼。有一次我搬了个板凳,把身子探进去,一没留神,差点把罐子扑倒,幸亏被我爷爷及时扶住才没碎。不过他没告诉我爹,反而拉着我的手,给我讲了一个三顾茅庐的故事。从那以后,我没事就故意往罐子旁凑,我爷爷一看,就知道是我又想听故事了,会随手拿起一件收藏品,给我讲一个小故事。”

药不是说起这些话时,脸上泛起幸福的光芒,可稍现即逝。

“可惜我对古董不感兴趣,也不想接家里的衣钵,大学时就出国了,一直不肯回来。我爷爷一片苦心落空,这才转而去培养药不然。”

药不是说到这里,摇摇头,说回了正题:“我对那个罐子太熟悉了,到现在都忘不了。就在诸葛亮的袖口处,也有这么一个白口。”

“一模一样?”我连忙追问。这可是个相当关键的发现。

药不是按住太阳穴,额头青筋浮现,似乎头疼得厉害:“太具体的细节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有那么一道痕迹。我还问过我爷爷,是不是别人给刮的。我爷爷只是呵呵一笑,说不是,但也没解释。”

我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这个发现虽然意味不明,但里外都透着药家不清白,他们和老朝奉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如果继续往下深挖,很可能先把自己家人也牵扯进来。

打假打来打去,打到自己家身上,这确实是个非常尴尬的处境。

“今天太晚了,明天咱们俩再商量吧。”我宽慰道。

“不行,这事得说清楚!”

药不是猛然地一摆手,示意我先不要走,然后飞快地从胸前口袋取出一个塑料小药瓶,就着热水吞下一粒药片,脸色这才好一些。他闭目了三秒钟,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到原本的阴沉模样:“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因为牵涉自己家族就手软。”

“哦,我不是那个意……”我还想解释,可立刻被他打断。药不是目露锐光:“如果药家真是老朝奉的爪牙,那就让我这姓药的自己送终,好过败在别人手里。你不要心存疑惑。”

既然他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只能点头表示没有疑虑,继续按照既定方针办。

我们俩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返回北京,去找药家的那个“三顾茅庐”青花人物罐。

这事必须越快越好。

老徐的覆灭,很快就会传到老朝奉的耳朵里。我们在卫辉接触的人很多,他不费多大手脚,就能搞清楚我们的真实身份。于是我们一致同意,返程的日子定在明天。

我告别之前,看到药不是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在小腹前,神色略显僵硬。那只小白药瓶还搁在茶几上,上面写着一排长长的英文,完全不认识。

我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身体还好?”药不是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这与你无关。”我立刻不高兴了:“你的身体状况,关系到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怎么能说和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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