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闲经常将“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奶娘,疼我者大哥”这句话挂在嘴边,但对于武信旋而言,牺牲了晚饭后玩耍的黄金时段给妹妹洗澡擦粉,绝对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后来他偶尔听到然镜和尚讲述他人之天堂,与我如地狱的禅机,顿时豁然开朗,原来自己郁卒的关键就在于此。
“武家哥哥,割二斤臀尖肉。”
肉铺生意上门。
“好咧。”武信旋手起刀落,正欲上秤板称斤重。
买肉的小镇姑娘连忙阻止,“噢,不用秤了,我信你的。”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秤板上空相碰,姑娘俏脸一红,扔下肉钱低头就走。
“诶,你忘了拿——。”武信旋上半身探出肉案叫喊,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张铺满□□和胭脂的脸吓得缩了回来。“如——如花姑娘。”
如花姑娘伸出凤仙花染红的长指甲截过臀尖肉,“武家哥哥早啊,待会我把肉捎回去就行了——她是我家厨娘的女儿,刚从小乡村出来,见到俊俏男子魂都没了,今天我家包饺子,煮好了我会送一碗过来,我一个女人家初来乍到,在贵地开店做生意,邻里邻居的,还麻烦多关照。”
姓王的不一定是王爷,姓钱的不一定有钱,叫做如花的姑娘,也不一定貌美如花,当然,她和花朵有一项是完全相同的——都有粉,花朵有花粉,她脸上有脂粉。
如花,石榴街脂粉铺女老板,她自己就是店铺的活招牌,衣着粉饰,每天都不见重样的,脂粉刷墙般糊了一脸,估计除了镜子,谁都没见过她的本来面目,所以也无法鉴别此人相貌。此人来红叶镇一年有余,八面玲珑,渐渐在石榴街稳住了脚跟。
“哟,是如花姑娘,吃过早饭没”武家娘子提着一瓦罐汤圆米酒回来了。
“刚刚吃过了,胭脂铺今天有牌局,武嫂子什么时候过去玩几把?”
“今天不得闲,我干闺女回来了,点名要吃我做的红烧排骨呢。”武家娘子谢绝了,刚过迈进门槛,又转头笑道:“等过了中午饭,如果是三缺一,我就去搓两把。”
武家娘子进屋招呼幽闲吃早点,“丫头,你最爱吃的蛋花汤圆米酒来啦。”
幽闲往瓦罐里加了一勺糖,呼吸着汤圆米酒特有的醇香醉软,随即举起迎风的膀子,旋风筷子,托白了大牙,垫住了底气,抽开了腰带,甩开了腮帮子,吃的鸡犬伤心,猫狗落泪。
“好像又瘦了,可怜见的,红叶痷的饭食都没有油水,怎么吃得饱哦。”武家娘子摊开手心磨蹭着幽闲的脸,塞给她一包消食的梅干。
“奶娘,我都十七了,早就不稀罕梅干这玩意儿了,您留着自己吃呗。”幽闲打趣道,却将梅干踹在怀里,丝毫没有送回去的意思。
“嘿嘿,什么十七?你在我眼里,就是十七个月大。”武家娘子笑得脸上肥肉乱颤,“我去厨房做红烧排骨,再炖上五斤牛肉,十个肘子留给你带上山。”
武家娘子,体型和相公武屠夫不相仲伯,只不过武屠夫粗皮糙肉,而武家娘子则一身细白皮肉,若脱了毛的乳猪,下巴处脂肪堆积,使得脖子的存在毫无意义。说话或者玩笑时,颤抖的肥肉抖动着,就像夏天街边常见的一盆盆凉皮。
在没有爱上搓麻将以前,武家娘子每日像一尊佛像似的坐在床榻上算账裁衣绣花。
很久很久以后,身居高位的幽闲对史官这样描述自己的奶娘,“奶娘最大的本事,就是绣花——自打她婚后放下刀剑,拿起绣花针的二十多年来,她的手艺奇迹般的一点长进没有!她的绣工不是很差,而是差成极品,绝非是将鸳鸯绣成鸭子的那种差法,而且是把鸳鸯绣成水草的差法。”
史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将幽闲的描述写进史书,这位被追封为“昭烈一品夫人”的武家娘子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武姬,将门之后,生男,是为护国将军武信旋,与其夫合葬于庆州红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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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武信旋第七次将捣乱的幽闲撵进屋,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这一次,他干脆将她反锁在内。集市人来人往,他既要割肉又要收钱,以前幽闲还能帮他几把,可自从她三岁上山当了尼姑,母亲就不
准幽闲爬上案板了,说女孩子卖肉的名声不好听,怎么听怎么和青楼卖笑差不多。
可怜武信旋九岁就在肉铺独挡一面,被街坊怪阿姨们百般调戏,每次买完肉都忘不了掐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长大后,又被小镇姑娘们各式各样的秋波、媚眼轮番轰炸,同时还要应付暗恋她们的小伙各种挑衅。
我那狠心的母亲哟!你如此偏心是为那般?
当二扇猪肉只剩下几根棒子骨时,早市也就基本结束了,秋日的阳光懒懒的照在肉铺上,将剔骨刀映衬得锃亮。
武信旋颠了颠钱匣,嗯,今天生意还不错。从肉铺下面掏出一卷油腻腻的兵书,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翻看。
“猪头啊,猪头,你干嘛总是朝我翻白眼。”
幽闲晃晃悠悠捧着一个大瓷盆走出来,瓷盆里搁着憨态可掬猪头一枚。
武信旋抬头一瞥,心里咯噔一下——这猪头还真的翻白眼!这怎么可能?宰杀的猪头不可能有眼睛的!
走近一瞧,原来里面自有玄机——眼窝里,是两个圆滚滚的汤圆!
“这么大了,还瞎胡闹!”武信旋夺过瓷盆,扯着幽闲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摁在墙上,幽闲像提线木偶般摆动着四肢,格格直笑:“我再不敢了,呵呵,无疏师太命我滚下山来,你好歹理我一下,安慰我纯洁幼小的心灵嘛。”
武信旋轻叹一口气,将幽闲放下来,替她整了整衣领。
“你看你的书,我躺一会就好。”幽闲搬来一高一矮两个竹凳,将武信旋摁在高凳上,自己坐在矮凳,然后像只猫似的侧身趴在武信旋的膝盖上,时不时换个姿势,方才还流光溢彩的双眼变得如千年古潭般幽静深远。
她的笑意还留在嘴角,可是眼神却远深沉下来,她的左脸贴在武信旋的膝盖上,隔着一层棉麻混纺的裤子,武信旋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她温热的呼吸。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触手就能摸到她光溜溜的脑袋,可是此时的武信旋觉得这个妹妹其实离他很远很远,他没有追问幽闲因何“滚”下山来,没有答案的问题问了也是惘然。
武信旋清晰的记得,曾几何时,他的妹妹是自己的小尾巴,是个纯粹的话痨:开心的,不开心,受了什么委屈,今天欺负了东街的小狗、西街的小猫,即使后来上山剃了头发做和尚(幽闲八岁才回尼姑庵,之前,她一直都是和尚来着),她也会经常偷溜下山絮絮叨叨的红叶庙里芝麻绿豆的事情,比如那里的米粥居然没有皮蛋和火腿肉!只有干巴巴的香菇;
然镜和尚长的最好看,可是有时候脾气不好——夏天抱着蟒蛇睡觉最凉快啦,而且没有蚊子骚扰,她半夜将小乖从窗户里扔进然镜的卧室,好心把小乖(蟒蛇的名字)让给他睡,可是然镜不领情不说,还一刀将小乖砍成两半!十方和尚更过分,命她把小乖裹进布袋子埋起来,外加念一上午的往生咒,据说可以帮小乖超生,下辈子转世做人。
我问十方和尚,你又没做过蛇,你怎么知道做人比做蛇好?
他说,你也没做过蛇,你怎么知道做人不比做蛇好?
我说,即使做人比做蛇好,可是万一小乖就喜欢做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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