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全市的顶尖医疗专家都在这儿,所以雷大妮一会儿就被抢救了过来。李来看孙娃媳妇醒过来了,就也过来看。他蹲下身子,哽咽着说,大妮,都怨我呀!雷大妮说,爷,谁也不怨,怨老天爷让人活的时间太长。从我过门第二年,咱就负责伺候他,到现在已伺候了30年。反正那也不是咱一家的爷,人家都不管,咱也不管了。从今天起,你搬回家住,房子我给你收拾干干净净的,床铺我给你铺软软和和的,一天三顿饭我给你端到跟前。爷,你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你也是当爷的人了,你也是理当让儿孙们伺候的人了,可是你……谁又说你个好啊!
李来陪着流泪,说,可那毕竟也是咱的爷呀,咱不管,老人家不是要饿死的吗?
李二槐听见了,大声说,不怕!饿不死!我有大槐哩!
这大槐树3次救过二槐的命。第一次是光绪年间,土匪围了怪屯,抢走10头牛,拉跑5个女人,打死6个男人。土匪用绳子拴着李二槐的长辫子,然后把绳子搭在大槐树的一根树枝上,往上一拉,就把二槐给吊了起来,脚离地丈把高。然后土匪就扬长而去。那个疼啊!又是三九天,疼不死也要冻死。可是土匪刚走不远,吊他的那根树枝竟好像一条臂膀一样,慢慢地把二槐从一丈多高处放到了地上。那是檩条粗的一根枝子,李二槐当时不过百来斤重,根本压不弯的。你说怪不怪。
第二次是民国年间,国民党抓壮丁。要抓3个人,其中有李二槐。李二槐爬到大槐树上藏起来。槐树叶子稀拉拉的,他想肯定藏不住,听天由命吧。国民党师管区的人到处搜,还仰着头围着大槐树仔细看了好几遍,但就是没发现他。最后只好把那两个带走了。半年以后,那两个人打仗时都死了,其中一个死后让狗吃得只剩下两条腿让家里人抬了回来。
第三次是1960年吃食堂。那一年怪屯村60岁以上的男人都饿死了。可李二槐住在槐树下,树上落了很多鸟,每天夜里,都要从树上掉下几只鸟来,并没有死,只是在地上扑扑棱棱地飞不起来,就像翅膀被人绑着似的。李二槐每天夜里都要烧两只鸟吃。所以那一年他不但没饿死,反而吃得一身膘。
这一切都清晰如昨。二槐说那都是大槐在保护他。哥亲他着哩!所以他才饿不死哩!有哥保护着他,他什么也不怕。
往常,雷大妮在竹篮里放一块板,板上放两碗饭,两个馍,一小壶酒,两碟菜,菜里有几片肉。这是两个人的饭。有时是李来回家取,但大部分时间是雷大妮送。雷大妮从小没爹没妈,喜见老人。现在雷大妮不送饭了,而是把李来喊回来,桌凳摆好,一馍一汤两个菜,而且要问一声,爷,你喝酒不喝?李来不答,却可怜巴巴地望着雷大妮,说,大妮,你老太爷的饭送去了吗?雷大妮说,吃饱你的,别管恁多。你尝尝菜的滋味咋样?可是李来吃不出饭菜啥滋味。六十多年了,他一直陪着爷爷吃饭,这就是滋味;不陪了,也就没滋味了。
“大妮,你太爷的饭送了吗?”吃了几口后,李来又问。
雷大妮说,爷,老太爷曾孙玄孙一大群呢,咱不送有人送。快吃吧,吃了去放羊,到升龙崖去放,那里草好。
李来放了一天羊。
晚上,雷大妮把爷爷的床铺收拾得真舒适。铺的龙须草,龙须草上面是一领灯草席,席上面是拉舍尔毛毯,毛毯上面是纯棉卧单,卧单上面是藏了30年、雷大妮结婚时的嫁妆花被子。雷大妮又专门买了一把新手电,说,爷,手电放你床头,夜里起来好用。你看,这样一推,开了,再一扒,关了。好用的很。
可是李来睡不着。六十多年了,他一直抱着爷爷的腿睡觉。爷爷的脚很臭,有时爷爷的脚就擩在李来的嘴上。但李来觉着很好闻,闻着闻着就睡着了。白天即使有人给爷爷送饭,可是晚上有人陪爷爷睡觉吗?爷爷一百多岁的人了,夜里一个人睡在寥天寡地的大槐树下,让人多不放心呐。他要陪爷爷睡觉,给爷爷说说话,给爷爷暖湿被窝,夜里搀爷爷出来撒尿。他知道,即使爷爷再健康,如果没人照料,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可是雷大妮不让他去。雷大妮说,你也是八十多的人了,自己照顾好你自己就烧高香了,还去照顾别人?雷大妮嘴恶,但孝顺,亲他,所以他没跟大妮红过脸。正因为这样,他不好跟大妮打别扭,一切听大妮安排。
可是他操心爷爷,睡不着。
李二槐早上没吃饭,还不觉得怎样难受。但他望着二三十米外的老宅屋,盼望着来娃儿出现。来娃儿回家这么久了,鳖娃儿,干啥去了嘛!还不来。他望一望大槐树,大槐在地下伸出两条粗壮的腿,两条腿中间放一块石头。往常这个时候,来娃儿早把饭菜摆好在石头上,爷孙俩一人坐了大槐一条腿,吃着,喝着,两副白胡子都挂着菜屑和饭粒。当然,吃前是先要喂大槐的,大槐也不少吃,大约是全部饭菜的三分之一。反正打来的饭菜从来没剩过。
可是直等到中午,也不见来娃儿提饭来。鳖娃儿耶!
中午的时候,李二槐可是很难受了。肚皮一阵阵痉挛,肚子里边好像有人用破鞋底子在搓来搓去,搓得一阵阵发烧,喉咙里特别想吞咽东西。平日他是爱拄着拐杖站在树下的,像一个神仙。可是现在他腿发软了,站不住了,他坐在哥哥的腿上。有五六个小孩在树下玩耍,有两个啃着面包,还有一个拿瓶娃哈哈。有一个小孩抓一把土撒在老头的白发上,老头将拐杖扬了扬,孩子们“哇”一声笑着跑开了。一会儿,又聚拢来,偷偷地摸到老头背后,喝娃哈哈的孩子把娃哈哈倒在老头的脖子里。老头打了个激灵,扬起拐杖。孩子们又“哇”一声跑开了。都是六七岁的孩子,其中有3个是老头的玄孙。
李二槐像一只脱了毛的老猴,被几个小孩耍弄了一下午,极其无助,极其懊恼,精疲力竭,一身虚汗。
这时,村西头的喜娃儿拉只山羊走来,说,嗬!这老头!跟一群娃儿玩的真开心呐!政府一个月给你300块养老费,美呀老头!
李二槐一听,“喔”一声哭起来。
太阳下山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二槐虽然更饿了,但这时他有了想头。1960年的时候,树上的鸟儿都是夜里掉下来的。他想,来娃儿个鳖孙不来就算了,天一黑,大槐就会给他送鸟儿吃。鳖娃儿,老子烤肉吃,烤得香香的,眼气你个鳖娃儿!
他仰头望着大槐一头越来越浓密的头发。一群白鹳哦哦地叫着,落在大槐的头发里了。又一群山雀在树顶上旋了旋,“轰”的一声就掉到了树上,在大槐浓密的头发里吵吵闹闹。李二槐讨厌这群山雀,他觉得这群山雀是一团虱子,一定把哥的脑袋圪将得很难受。后来,天上的星星一个一个亮起来。山雀也不吵闹了。再后来,大槐的头发就一点一点地发光,整个一棵树就开始神秘了。1960年的时候,就是到了这个时辰,鸟儿开始往下掉的。李二槐格外留心起来,支棱着耳朵,静听扑踏的声音。
可是,始终没有鸟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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