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身灯罩上,竟还坐着两个小动物,分别是一只摇着尾巴、笑眯眯的大灰狼,以及被大灰狼抱在怀里的、又肥又黑的小奶狗。
她属兔,战长林是狼,他们的孩子属狗。
居云岫翘起的唇角一滞,看向战长林。
“元宵快乐。”战长林眼神深黑,说完后,松开手,兔儿灯又转了回去。
居云岫哑然失笑,眼圈洇开泪花。
战长林也笑,瞄一眼居云岫怀里,深黑的眼眸覆上一层暗色。
居云岫一怔后,假装看不懂,低头看小家伙已经啜饮完后,便拉上衣襟。
手腕突然被抓住。
居云岫抬头,战长林靠过来,眼眸极黑极亮,仿佛是在说话。
说什么呢?
居云岫不及回绝,他已埋过来了。
※
元宵当天夜里,居云岫顺利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按照夫妇二人原先的约定,孩子乳名“恪儿”,大名叫“战闻雁”。
一个月后,居云岫出月子,众人从肃王府望月轩搬入公主府——圣人登基的时候,居云岫已临盆在即,所以乔迁一事有所延迟。
比起满月酒,大齐更重视百日宴,搬入公主府后,居云岫没有兴师动众,仅叫人在正厅里摆了一席晚膳,打算同战长林、恪儿一块小庆一下。
正要开席,有人跑来传话,竟是宫里来人了。
先帝驾崩突然,外加三王同日薨殂,朝事大乱,肃王登基以后日理万机,至今还没有机会同小外孙见上一面,今日也只是叫人送了赏赐来。
“圣人说,今日是小郎君的满月之喜,所以叫奴婢备些薄礼前来庆贺。祝愿小郎君身体康健,茁壮成长!”
居云岫夫妇二人笑着叩谢皇恩,送走宫里来的内侍。
正厅里被各色赏赐映得辉煌,战长林抱着恪儿走至琳琅满目的桌前:“来,瞧瞧外公都给了你什么赏赐。”
恪儿瞧着一桌珍宝,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战长林挑拣了一块金元宝给他:“喜欢吗?”
金元宝又亮又大,恪儿看一眼后,不感兴趣地转开眼,又接着朝桌上看。
战长林了然:“行,不喜欢。那阿爹先替你收着了。”
璨月等人在边上偷笑,居云岫抢走战长林手里的金元宝放回原处,示意丫鬟把桌上的赏赐都收走。
“你以为跟你一样,是个守财奴?”
战长林吝啬又爱财,以前还有所谓要攒聘礼的借口,现在妻儿环绕,人又已位居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也没见他大方过一回。
战长林勾着恪儿的小手玩,闻言不以为然:“自家的钱财,当然要守着,我们又不是散财童子。恪儿,阿爹说的可对?”
居云岫腹诽歪理,不同他争辩,便要叫姆妈来抱走恪儿,入席用膳,又有一人从厅外赶来,欢声道:“殿下,关城来信了!”
厅里众人心神一振。
雪岭战事已胜,可居松关一行仍留在关城驻守,以防止外敌趁着大齐皇位更迭再次作乱。算起来,这一回走了都快小半年了。
战长林单手抱着恪儿,上前接过来信,却是个木匣,掂了掂,颇有些分量。
“臭崽子,挺有福啊。”
战长林一掂便知道又是送给恪儿的满月礼,笑看恪儿一眼后,把木匣交给居云岫。后者打开来一看,匣里装着一只金镶玉长命锁、一对金镯、一杆二指长的银鎏金□□,底下还有一封信。
“欣闻弄璋之喜,不胜高兴,特备薄礼一份,祝愿小外甥平安喜乐,前途无量。居松关、战石溪、战平谷敬上。”
居云岫念完信上的内容,眼神微黯。
如果没有叛国一事,这信上的署名应该还有一个,礼物、祝福也还会再多一份。可惜,事已至此,没有如果。
“原以为哥哥和溪姐会合送一份,他们各送各的,看来还是以为我们不知道。”为不让战长林难过,居云岫有意调侃。
“那更好,合送一份,吃亏的岂不就是我们恪儿?”
战长林接了话茬,看一眼信上落款处的三个名字,目光转开时,黯然。
春天夜里多雨,恪儿睡下以后,屋外淅淅沥沥,战长林从西耳房退出来,望着檐外雨幕走了会儿神。
主屋里有淡淡酒香,丫鬟都不在,战长林走进去,看到居云岫坐在案前,提着一壶酒在倒酒。
战长林皱眉:“你干什么?”
居云岫爱喝酒,及笄前就常跟她那些闺中密友喝各种花酿酒,及笄以后,胃口大开,府里极烈的瓮头春都被她开过。可她现在才刚出月子,哪能过这瘾?
战长林越想眉头越皱,便要上前没收那一套作案工具,居云岫放下酒壶。
“给你倒的。”
战长林掀眼,居云岫仰脸朝他微微一笑:“哥哥以前送的秋白露,绵而不辣,你可以多喝两杯,不会醉。”
战长林一下沉默。
他酒量并不算好,居云岫知道;他今夜想喝酒,有需要用酒来浇一浇的心事,居云岫知道;他为何会如此,居云岫应该也知道。
战长林上前坐下,喝了那杯酒,诚如居云岫所言,酒是醇香的,劲道绵柔,不会刺得人喉咙发痛。
可是战长林问出那个疑惑时,声音仍然是哑的。
“是因为溪姐吗?”战长林嘴唇一抿,补充,“他背叛。”
“不全是吧。”居云岫继续给他倒酒,回想居松关在出征前跟自己说过的话,“他说他是父亲养在府里的一条狗,或许在他看来,做晋王的内奸,比做父亲的养子更有尊严。”
战青峦的罪名是通敌叛国,后来在其军帐中,居松关搜出了他跟晋王联络的证据。
战长林面沉似水,想起苍龙军出发前一日,战青峦来劝自己留下时说的那一些话。所以,那天他并不是恨铁不成钢,替他着急,他是害怕他留下来会坏掉晋王的计划,是想要他跟二十万苍龙军一起死在雪岭。
战长林眼圈发红,胸腔里似烧起一把火,五脏六腑刺辣辣地痛。
“难道,圣人的恩情,还有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在他眼里就都不值一提?”
战青峦憎恨被人讽刺为肃王府的狗,战长林可以理解;他因为战石溪被居松关所夺生出恨意,他也可以理解;他怎样都无法理解的是,战青峦居然可以狠下心把二十万苍龙军拽入地狱,那里面不止有他的战友,还有同他一起长大,朝夕相处,对他唯命是从的战平谷,有叫了他十多年“大哥”,拿他当亲人、当榜样的自己。
“有些事,在我们眼里是情,在他眼里未必。”居云岫把倒完的那杯酒放在战长林案前,“他既愿意跟晋王合谋,便说明心里对肃王府并无情义,他已经不是昔日的战青峦了。”
战长林心痛如绞,拿起那杯酒闷进嘴里,酒并不辣,可是胸口的灼烧感无比强烈。
居云岫看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欲言又止,及至他面颊开始涨红,才阻止道:“够了。”
战长林放下酒杯,抱住居云岫,居云岫猝不及防,被他压倒在坐榻上。
灯火昏暗,屋外夜雨如注,战长林的身体发着热,像个孩子似的,脸埋在居云岫颈窝里。
居云岫抱着他的头。
“以后不提他了,”战长林唇间呵出酒气,“再也不提了。”
战青峦为何不再是昔日的战青峦,战长林没有答案,他想问,可是他也知道,除了战青峦本人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人能给他答案了。
居云岫抚摸着他的头,心里亦一片茫然,思绪万千。不过,她的困惑和战长林不一样。
“长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一次哥哥没有事先发现战青峦叛变,晋王登基成功,二十万苍龙军在雪岭全军覆没,只有你一人死里逃生。你,会愿意告诉我真相,让我陪你一起承担吗?”
战长林一愣,脸抬起来,对上居云岫的眼神。或许是光有些黯,她的眼睛竟亮得令人不安。
这一次的宫变,处处布着令人万劫不复的陷阱,如果晋王事成,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没,仅仅他一人死里逃生,那是怎样的结果?
那是他根本就不可能存活下来,即便侥幸存活,也势必会亡命天涯的结果。
这样的结果,要和她一起承担吗?
战长林本能要说“不”,可是在居云岫近乎于恳求的注视里,那个回答一下重似千钧,压在喉咙里,提不上来。
“你……希望我告诉你?”
“当然。”
居云岫目光诚挚。
战长林倏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他跑去找居松关聊关于喜欢的事,被居松关质问喜欢居云岫的哪里。那时候他莫名其妙,说喜欢就是喜欢,哪有喜欢哪里,说完后,被居松关接连反驳。
那天,居松关说,喜欢是欣赏、信任,是并肩同行,生死相依。
战长林眉峰紧蹙,不知为何,这一刻,胸口里竟蔓延开一种旷远的、空茫的痛,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被硬生生地攫走。
战长林下意识收拢手臂,抱紧居云岫。
“如果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要走一条怎样的路,你也愿意吗?”
居云岫微笑:“愿意啊。”
战长林眼眶发热,少顷:“那就一起吧。”
夜雨喧嚣,彼此眼里波光涌动,居云岫吻上战长林的唇,战长林缓缓闭眼,大手抚上她后颈。
唇瓣相贴,醇厚酒香萦绕贝齿,二人厮磨半晌,分开时,彼此唇间都是热乎乎的酒气。
战长林低笑,脸贴着居云岫的脸:“你是想亲我,还是想偷酒喝?”
居云岫抱着他的头,促狭地瞄他一眼:“想不想,都偷到了。”
战长林眸色一深,唇覆压回去:“那我偷回来了。”
烛光哆嗦,茵褥上人影窣窣起伏,居云岫低吟一声,扭开头,被战长林顺势咬住耳垂。
缠绵私语被雨声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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