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1 / 2)

2014年7月16日。小雨。

楚原市富丽华酒店。

侦查员们只好到穆超群的婚礼上来找他。可能有人会抱怨警方缺少人情味,连别人的大喜日子都不放过。可这只能说是办案需要。目前没有证据证明穆超群涉嫌犯罪,警方不能依法对他上刑侦手段,可是通过正常途径又找不到人,所以才被迫到他的婚礼上来。作为新郎,他总不能缺席。

据二亮后来说,他进到婚礼现场,就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一边抽烟喝茶,一边盯着新郎新娘的动静。他身穿便服,一句话不说,来来往往的宾客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等到新娘出场时,他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确认是穆超群的原配许倩,才放了心,庆幸穆超群没有临阵“换妻”。

我说他这话说得缺德,拿人家的终身大事开玩笑。一向不搞人身攻击的沈恕居然也帮二亮说话:“我在婚礼进行到一半时才进去,和二亮的心思差不多,就担心新娘出来后不是我们见过的许倩,这案子就更让人难以捉摸了。”能让沈恕说出这样促狭的话来,可见穆超群给人留下的印象多么不堪。

婚礼现场豪华、热闹、隆重。富丽华大酒店是楚原市数一数二的五星级酒店,地面铺着华丽光洁的进口大理石,墙壁用榉木和真皮装饰,华丽的水晶吊灯从顶棚垂下来,玲珑剔透,雍容华贵。婚礼来宾约五百人,既有两位新人的亲属和同事,也有穆家的世交、楚原市的达官显贵。

沈恕和二亮耐着性子等待婚礼仪式结束。穆超群今天打扮得格外精神,穿一身笔挺的白色燕尾服,白衬衣领子上系了个粉红色领结,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油亮,脸上还擦了粉,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婚礼主持人照例是妙语如珠,或插科打诨,或催泪煽情,把现场气氛烘托得很热烈。作为一对时尚的新人,一段带有西方文化色彩的婚礼誓词是必不可少的——

新郎:“在上帝以及今天来到这里的众位见证人面前,穆超群愿意娶许倩作为我的妻子。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实,直到永远。”

新娘:“许倩愿意嫁你穆超群作为我的丈夫。我内心知道,你将成为我终生的朋友、伴侣、唯一的爱。在这特别的日子里,在上帝面前,我将我的承诺给你,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在你身旁做你的妻子。我承诺,我将毫无保留地爱你、尊敬你、疼惜你,直到永远。”

他们如此真诚、郑重地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现场的人都被他们深深地感动了,掌声持久而热烈。沈恕说,他当时远远地看着穆超群“一往情深”的脸,生疏得仿佛从未曾见过一样,那感人至深的婚礼誓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个笑话,又像是个绝妙的讽刺。忽然,有一个念头在沈恕的心里蓦地浮现,让他非常不安,隐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可是那念头模模糊糊,随着眼前的红男绿女、衣香鬓影在左摇右晃,他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

婚礼仪式结束,接下来是新人敬酒的程序,穆超群和许倩分别走进一间包房换衣服。沈恕和二亮敲开穆超群所在的房间,一个斜叼着香烟的彪形大汉从里面把门推开一条缝,横眉立目地问:“干什么?”二亮早就等得心烦气躁,出示警官证后强行推开门挤进去,把那大汉推了个趔趄。二亮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对正在换衣服的穆超群说:“穆老师大喜,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沈恕跟着进来,和颜悦色地把那个愤愤不平的大汉请了出去,然后把门关好。

穆超群认识二人,虽对他们的突然出现感到惊诧,却并不惊慌,依然是一贯的傲慢态度,说:“你们干什么来了?有人请你们吗?今天是我结婚的好日子,不管你们想调查什么,就不能注意点工作方法?”那口气,就像是蛮横的上级在训斥下属。

“我们找你两天了,按照程序,现在就可以把你带回警队审查。”沈恕取出传讯证在穆超群眼前晃了晃说,“正是出于人性化考虑,我们就在这里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配合,不要惊动别人。”

穆超群斜眼瞅瞅传讯证,撇撇嘴,露出不屑的表情,不过语气还是明显软下来,说:“有问题快问,别让外面等急了。”

沈恕收回传讯证,开门见山地说:“你认识赵天祥?”

穆超群微微一愣,说:“鹤翔法院的赵天祥?我们是大学校友,他比我高两届,上学时经常打交道。他去年断了个案子,闹出挺大动静。”

沈恕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说:“赵天祥死了。”

穆超群一惊,倒不像是装出来的:“死了?他怎么死的?”

沈恕说:“是被害身亡的,你们上大学时常打交道,怎么连他的死讯都不知道?”

穆超群说:“我和他关系不好,他在大学里是文学社社长,他退下来时我想竞选社长,他没有支持我,那以后我们就不联系了。他怎么被害的?是不是和贺海涛的那起案子有关?他这人办事不地道,被人灭了也不稀奇。”穆超群倒坦诚,并未掩饰他和赵天样的宿怨,不过也不能排除他避重就轻,转移警方视线。

沈恕说:“去年七月初你在鹤翔开会,3号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穆超群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略显暴躁地说:“你们怀疑我和赵天祥的死有关?李韬光死了你们就调查我,赵天祥死了你们还来调查我,我是杀人狂怎么着?去年七月份的事,我怎么能想得起来?你倒是说说去年7月3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有人在催促道:“你换好衣服没有?客人们都在等着呢。”

沈恕见穆超群的态度依旧强硬,不肯配合,就说:“警方并不是特别针对你,案子既然发生了,按照程序,每个和死者有关系的人都要被调查,配合警方工作也是每个公民的义务。”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起来,穆超群没好气地骂道:“敲他妈的什么?没换完衣服呢。”他这么一吼,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

穆超群也不是一味蛮横,他审时度势,看起来今天在两个绵里藏针的警察面前如果不合作,恐怕应付不过去,搞不好婚礼也会弄砸,就放低声音哀求说:“现在我一脑袋糨糊,你们就放我一马,让我把婚礼办完,我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上午主动到刑警队去,但凡想得起来的,一定都如实告诉你们,现在逼我也没有用。”

沈恕知道他这次说的都是实在话,和二亮交换个眼色,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明天上午九点在警队见。”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回过头来又将他一军,“你和钗头凤很熟?她不见了。”

穆超群正抹着额头上油亮亮的汗水,听到钗头凤的名字又是一阵惊诧说:“啥?”沈恕笑了笑,向他挥挥手,走了。

14

2014年7月17日。大雾。

楚原市刑警支队。

接下来这段记录是可欣转述给我的。他说从警多年,与沈恕朝夕相处,却从未听到过他吐露心声,那次他在心情激动下说了许多感性的话,让可欣热血沸腾。

上午八时左右,可欣买了早餐回来,想起沈恕昨晚睡在警队,多半还没吃早饭,就给他送了一份去。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他径直走进去,见沈恕正伏在桌上用一支钢笔写字,字体大而豪迈,可欣凑过去,见他写的是“君子不轻诺,既诺之,则不悔”,一句话重复了好几遍。

沈恕早就留意到可欣,点点头示意他把早餐放在桌上,然后点着那几个字对可欣说:“查办这起案子,到目前为止最深刻的感受就是这几个字,这句话现在很少有人提了,许多承诺只是一个过场、一种形式,不仅听的人不信,说的人也不信。”

可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点头支吾着说:“既诺之,则不悔,说得好。”

沈恕知道他没明白,笑了笑说:“我在穆超群的婚礼上听到新郎新娘互相说着天长地久的誓言,当时就感觉似乎和我们的案子有一点关联,可是婚礼现场乱糟糟的,又惦记着怎么讯问穆超群,说什么也理不出头绪。昨晚躺在床上,夜深人静时忽然想起来,我在走访两位被害人所在的单位时,都发现了一段誓词。楚原三中的院墙上镌刻着教师誓词,大意是爱岗敬业、鞠躬尽瘁、有教无类、为人表率;而鹤翔法院的办公室里挂着法官的誓词,大意是诚实不欺、有法必依、秉公办案、一视同仁。”

可欣说:“誓言听起来都差不太多,说的时候慷慨激昂,可是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沈恕说:“这就是誓言的尴尬之处,太多人把誓言当成一种形式,言不由衷、说过就忘。也有人在宣誓时心潮澎湃,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或者遗忘在脑后,或者找种种借口为自己违背誓言的行为开脱,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不再把誓言当回事。古人说:‘君子不轻诺,既诺之,则不悔。’古人相信鬼神,以为违誓必遭天谴,所以有所约束。而现代人大多是无神论者,不信因果报应,做坏事时愈发无所顾忌。穆超群在诉说婚姻誓言时语气无比真诚,不知底细的人根木不会想到他在婚礼的前两天还在和陪酒女鬼混。誓言本身没有错,错在人们把它当成欺骗的工具。虽说不该说死者坏话,可是活着的人还是要反思,引以为鉴。李韬光在活着时违反校规给权贵子弟补课,对平民家庭的学生则随意从班级里剔除出去,这些行为都愧对他入职时许下的誓言;赵天祥徇私枉法,用一起主观臆断的民事案子破坏了社会诚信,严重打击了民众对法律的信心,他身为法官,却视法律为无物,视法官誓言为儿戏,以致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两者未尝不是因果。”

可欣忽然醒悟道:“你是说两名死者被割舌身亡,和他们食言而肥有关?”

沈恕点头说:“我去过穆超群的婚礼后,思路就转到了这上面,凶手的作案动机多半与此有关,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巧合的可能。”

沈恕说到这里略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屏息聆听的可欣的脸上掠过,才继续说:“我加入警察队伍时,也曾在国旗和警徽下宣誓:‘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人民,忠于法律;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一直到今天,誓言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面对每一起案子、每一次抉择时,我都以这个誓言为准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差池。我三年前去香港作警方交流访问,对他们的誓词也记忆犹深:‘本人××,谨以至诚作出宣言,本人会竭诚依法为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效力为警务人员,遵从、支持及维护香港特别行政区的法律,以不畏惧、不徇私、不对他人怀恶意、不敌视他人及忠诚、努力的态度行使职权,执行职务,并且毫不怀疑地服从上级长官的一切合法命令。’这个誓词虽不慷慨激昂,但是很细腻、人性化、纪律化,我很喜欢。”

沈恕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对欣,这些过于理想化的心里话,我极少对别人说,理想是一种坚持,不必奢求别人理解。我在处理原则性事务时,会显得不怎么合时宜、不识时务,你们跟着我做事,吃苦比别人多,升职比别人慢,经济上更是受了许多委屈,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们一起侦破过许多大案要案,职业成就感和生活使命感更能得到满足。所以我们这个团队,你、二亮、天华、淑心,是我最珍惜的。”

可欣向我转述这段对话时,说他当时被沈恕的心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说不出话来,那一刻哪怕要他为警队赴汤蹈火,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就笑他中了沈恕的诡计,那是他收买人心的手段。可欣说如果沈恕真的是在收买人心,那么他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愿者上钩而已。

当时沈恕和可欣正在对话,门通知说穆超群来警队报到。沈恕让人把他带到预审室去。

穆超群的脸色有些憔悴,头发蓬乱,一身崭新的西装皱巴巴的,完全没有新婚的喜色,一贯傲慢乖戾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看上去沈恕和二亮昨天对他的敲打起到了作用。

沈恕和可欣都换上警服,他们希望严肃、正式的装束能给穆超群造成心理压力,让他更痛快地吐露实情。

穆超群瑟缩地坐在两名不怒自威的警官对而,雪亮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睛仅能睁开一条缝,对面有两枚警徽熠熠生辉,让他有些眩晕。沉默几分钟后,沈恕率先打破令人难挨的寂静,说:“继续昨天的话题,我们查过去年在鹤翔举办的教研会议记录,7月3号——也就是赵天祥遇害的当晚,你没有参加会后聚餐,也没有向大会报告你的去向,那么你必须说清楚,当天晚上七点到十一点之间你在哪里?有没有人可以作证?这是你洗清嫌疑的最好机会,你要好好把握。”

穆超群这次没有迟疑,显然昨晚已经认真做过功课,他说:“那几天晚上我都是在鹤翔市井云轩夜总会度过的,每天下午六点多进去,一直到凌晨一点多才出来。那家的陪酒小姐美美和曼尼都可以证明。”

沈恕边听边皱眉头,他是见多识广的人,多么凶恶残忍的罪犯他都见过,多么扭曲卑劣的人性他都经过,可有时候仍难免会为一些人的道德底线之低而震撼,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穆超群这样的酒色之徒,怎么能扮演好教师和丈夫的角色,而且是省级重点中学即将提拔为副校长的“优秀”教师,一个新婚燕尔、海誓山盟的“深情”丈夫。这人间的舞台、颁奖台、婚礼台上,究竟有多少让人哭笑不得的讽刺和荒唐?

沈恕让人立刻和鹤翔警方联系,把穆超群的照片传真过去,让他们到井云轩夜总会去取美美和曼尼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