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他哪里敢告诉雷炮?因此编了个谎,说雷安消失前几天,他瞧见一个姓牟的白衣男子和雷老汉在一起喝酒,雷老汉化灰这件鬼怪事情,恐怕和姓牟的白衣男子有关。

第八章他杀、毒杀

凡料敌,战地若便利则守,不则去。

——《武经总要》

第二天,梁兴早早就醒来了。

他趿拉着鞋子,先走到窗边,躲在窗角,向外面街头偷眼扫视了一圈。街口空寥寥,只有两家食店茶肆开了门,卖洗面汤药、早茶早饭。另有几个小食摊,摆在路边,卖汤粉面饼。食客和路人都很少,全都默默各行其是,并没有什么异样。梁兴放了心,回到床边,边穿衣服边默想。

昨晚,他没回香染街的住处,那里已经被人盯上,虽然已经打死了两条蛇,但不知还会藏些什么。万一还有人埋伏在那里,夜里睡不安稳不说,连性命都难保全。因此,他走了两条街,确信没有人跟踪后,住到了这家客店,选了二楼临街的这间房,遇事容易窥察和脱身。

昨天接连发生这许多事,桩桩古怪凶险。先是误杀了蒋净,接着有人跟踪自己,又有人用毒蛇、迷烟等法子,要谋害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一天竟会发生这么多凶事?难道蒋净的死和后面这几件有关,是同一起事?

他不由得又念及蒋净临死前的神情动作,仔细回想一阵,心底忽然一震,后背像是被蜇了一般,猝然坐了起来——

蒋净不是被我误杀,是他杀。

蒋净先是神色忽变,怪叫一声,头一仰,身子一挺,才猝然出手。仰头、挺身、怪叫,并不是发招的姿势,而是后背被什么东西猛然刺中。急痛之下,身子才会猛挺,手臂也不由自主跟着急伸。他手中恰好又攥着刀,看起来就像是发招刺我。当我扭转他的手腕,将刀尖指向他时,他后背的凶器恐怕刚好抽了回去。他身子会不由自主向前倾,正好扑向了刀尖,那匕首又极为锋利,瞬间刺进了他的胸口……

昨晚上那船查看,隔壁那间小舱室空空荡荡,没摆放任何物件器具。恐怕正是为了行这歹事,才腾空了的。梁兴怔了半晌,才忽然想到,情形若真是如此,当时就得有人藏在隔壁小舱中,隔着壁板,用刀剑穿过壁板,刺中蒋净后背。昨晚他细细查看蒋净背靠的船舱壁板,虽有木板接缝,但似乎并没有刀剑插过来的新痕迹。

不,凶手不必非得用刀剑,毒针或毒锥一样可以杀人,而且伤口更加隐秘,才更好嫁祸。

这么说,蒋净出现在那只客船上,是有人特意安排,让我去杀?

梁兴心底一阵惊寒,一个人的名字从心底冒了出来——甄辉。

是甄辉告诉我蒋净在那只船上,看似偶然撞见,恐怕是事先安排好的。甄辉知道我恨极蒋净,一直在追寻蒋净下落。只要找见蒋净,便极有可能在一怒之下杀掉蒋净。只要怒杀了蒋净,我便难逃罪责,这一生便休矣。而且,陷害我的人,恐怕是作了两手准备——我若亲自动手杀死蒋净,这样最好;我若不动手,便藏在板壁后杀掉蒋净,嫁祸给我。

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甄辉?

想到甄辉,梁兴心里顿时纷乱起来。

甄辉和梁兴是同年应募入的禁军,性情虽有不同,但两人曾同在一营、同睡一铺,情谊不浅。

大宋兵制,百人为都,五都为营,五营为军,十军为厢。军中实行严格“阶级法”,由官到兵分为三级,第一级是将校,从厢都指挥使,直到副都头;第二级是节级,包括一都之内的军头、十将、都虞候、承局、押官;第三级是兵卒,被称为“长行”。

梁兴由于武艺出众,迅即被都头选为了教头,但他所在之营的指挥使姓杜,和当年陷害了他父亲的人是堂兄弟。此人处处提防压制梁兴。因此入伍近十年,梁兴始终只是个长行。前年得义兄楚澜托人引荐,他才被调派到殿前司,做了龙标班教头。但也只是名头好听,依然只是个长行。

而甄辉,为人和气,很会顺上司的意。一步一步,按“阶级法”,三年一转补,由兵士逐阶升级,如今升为都头,已经是将校了。

这几年两人虽然各行其道,却仍往来不断,交情日深。虽然偶有言语争执,但绝没有什么积怨。何况,就算甄辉要害梁兴,到处都是时机,哪里需要安排这些计谋阵仗?也许甄辉是被人利用了?

梁兴穿好衣服,讨了水匆匆洗了把脸,去鞍马店租了匹马,骑着便往甄辉的营房赶去。

大宋禁军分作殿前、马军、步军三衙,甄辉隶属于步兵司,军营在南城外,十几里路很快便到了。梁兴在营门口下了马,拴到旁边马桩上,正要进去,迎面却见一个人走了出来。梁兴认得,是甄辉手底下最得力的亲兵,平日精精神神,今天却哭丧着脸。见到梁兴,也只低声问候了一句。

“甄都头可在?”

“甄都头殁了。”

“什么?”

“甄都头昨晚被毒蛇咬了……”

蒋冲早早起来,去前面找见了茶肆店主谭老秋。

“店主,我要回家去了。”

“哦?你不是要住三天?”

“嗯……”

“你昨天出去遇到什么事了?我看你回来时神色有些不对。”

“也没……我还是赶紧回家去好。”

“也好——”谭老秋瞅了他片刻,没再多问,转身去里间取出包袱,又数了一百文钱,“包袱里的东西你点点看。这是你剩余的两天房钱。”

蒋冲打开包袱,里面东西都原封没动,便重新包好,道了声谢,抓起随身带的杆棒,转身离开了。

昨晚躺在那脏铺上,他先是十分惊怕,但越想越气闷:我好好一个堂兄,来汴京考武举,我还等着他考中了,携带我谋个好出路。谁知道竟被你们谋害,现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才来京城半天,你们就盯上我,险些害了我性命。我沧州自古也是英雄豪侠的地头,我蒋冲,在家乡,好赖也有些名头,谁见了不让三分?到了汴京,却狗一般任你们欺辱?

他气了半夜,渐渐又馁了下去。自己人生地不熟,一个帮手都没有,走路连方向都摸不着。而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全不清楚。就算找见了,对方只要超过三个人,自己就对付不了,恐怕反倒要搭上性命。

不过——他想起自己在家乡时,家里那只黄狗有天忽然不见了。那狗是他从小养大的,自然舍不得。满乡里找来找去,最后发觉是被一等富户家的儿子打杀后吃了。自王安石推行保甲法以来,乡里五户结成一保,二十五户一大保,二百五十户为一都保,各家出保丁守护乡里,分别由保正、大保长、都保正管领。那家家主不但富,更任着大保长之职,势位压人,时常欺压贫户。蒋冲早就看不惯,积了一肚子火。他要追上门去理论,却被父亲喝住。他家的田是租种那富户的,得罪不起。他却气不过,盘算了半个多月,相中了那富户家的一头耕牛,打算盗了那牛,给自己的黄狗报仇。

但这么大一头牛,藏没处藏;拉出去卖,太显眼;妄杀耕牛,要触犯刑律;自家人偷偷吃,又吃不完;把牛肉拿去卖,也容易被察觉。

有天他去沧州城里,见城门墙上贴着张告示,有家人丢了头黑牛,若是能替他家找回,情愿酬谢五贯钱。蒋冲见了大乐,那富户家的恰好也是头黑牛。当晚回去,他便趁夜偷走了那富户家的牛,牵着走了二十多里地,天亮时找见了那丢牛的人家。那家人看过牛,说似乎不是他家的,他一顿乱缠,终于说动了那家人收了牛,给了他五贯钱。背着那沉甸甸的钱袋,他心头的闷气才算消去,一路笑着回家去了。

回想起这件事,他想,堂兄跟自己最亲,好端端就被人谋害了。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好歹得想法子出了这口恶气。

于是他开始仔细谋划,盘算了大半夜,才大致想出个主意。清早从谭家茶肆出来,他偷眼扫了一下左右,并没有人留意他。他没敢多看,头也不回,快步向东行去。

走到汴河北街东头,见旁边有间汪家食肆,今天要赶长路,得吃饱才成,便走进店里。坐下问伙计有什么吃食,伙计说他家煎燠肉、煎鱼饭最好。蒋冲都没听过,又问价钱,肉二十文,饭十五文,虽略有些贵,但来汴京一趟,也该阔绰一回,便各要了一碗。

肉、饭端上一看,各一大碗,油润鲜肥、香气蹿鼻,看着就逗口水。他忙尝了尝,都是沧州从没尝过的口味,吃着满嘴浓香。他埋头大嚼,将两大碗都吃了个尽净。正在抹嘴,见三个人走进了店里,头一个穿着件锦衫,瘦脸高颧骨,晃着肩膀进来坐下,大声要了碗煎鱼饭。后两个则穿着旧短葛,力夫模样,跟着进来,走到锦衫人旁边。其中一个赔着笑说:“齐大倌儿,您能不能给我们兄弟寻个轻省些的活儿?”

锦衫人撇起嘴:“又要轻省,又要钱多,这样的差事我还想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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