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了一个多时辰,身边那个四五岁大的孩童哭起来,说膝盖痛,跪不住了。楚沧的孀妻冯氏先柔声劝慰着,但孩童毕竟是孩童,哪里能忍住痛?冯氏有些恼,哭着责骂起来:“你个不孝儿,才为你爹跪了这一会儿,便受不得了?”虽然是骂,声音却极轻柔温婉,听得蒋冲满心受用,巴不得冯氏多骂几句。他这心里一打岔,嘴里不由得走了腔,他慌忙收住神,继续念起他的假经。
旁边那个眼睛细长的婢女走到冯氏身边,轻声说:“夫人,两个小哥儿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这么点年纪,已经算是大孝了,该让他们歇歇了。”
冯氏没有应声,那个婢女转头吩咐旁边一个仆妇:“秦嫂,你带两个哥儿到后边吃些东西去。”
那个秦嫂答应一声,扶起两个孩童,轻步牵走了。
蒋冲这时已经念得口舌发麻,双腿盘曲了这么久,更是僵痛。心里好不羡慕,却一刻不敢停,继续敲打着木鱼,胡乱念着,声音越来越含混。
天已经黑了。
韩世忠虽然馋酒,但有公事在身,梁兴也被心事赘着,两人便没有尽兴喝,到六分醉时,便歇了杯。两人一起进了城,韩世忠要去内城,两人便在路口道别。
“梁兄弟,你那事,能收手,还是收手吧。”韩世忠郑重劝道。
“大哥为何这么说?”
“这事能和梅船扯上干连,自然极不寻常。既然死者不是蒋净,他们又没能陷害成你,这麻烦少一桩是一桩。”
“不是我不愿意收手,是他们不容我收手,眼下我连自己住处都不能回。另外,左军巡使顾震大哥把这事托付给了我,我已经答应了。”
“那你诸事当心。我还要在京城盘桓几天,有什么麻烦一定去寻我。”
“好。”
梁兴拜别了韩世忠,又赶往城南施有良家。一路上他始终留意,仍然没有人跟踪。长街夜风,吹得酒劲冲起,他不禁有些焦躁。要拼要杀,他都不怕,但始终这么影影绰绰、不明不白,连也不成,断也不成,最是熬煎人。
到了施有良家,他抬手敲门,半天没人应,透过门缝朝里张望,院里黑漆漆,没有一点灯光。正在惊疑,隔壁门开了,走出一个老者,是施家的老邻居。
“梁教头啊,你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哦?哪里去了?”
“施主簿被差遣到西京洛阳任职,今天一早就雇了辆车,接了妻儿,去西京了。粗笨家伙都没带,全留给房主了。”
“是施大哥自己回来搬的?”
“没有,他忙公事,只雇了辆车,派了两个力夫过来搬的。”
梁兴听了,心里一沉。谢过那老者,转身离开。若真是职务迁转,哪里会这么急?施有良自然是得知甄辉已经送了性命,为保命,举家逃走了。梁兴不由得一阵慨叹,自己在京城虽然相识不少,但挚友只有这几个。先是楚澜遇害,接着施有良和甄辉背叛,短短三天,这两人又一死一逃,这究竟是怎么了?
酒力催动怅闷,念及义兄楚澜,他顾不得夜晚街头空寂,粗声咏唱起昨天所填的那阕《忆王孙》,悲意涌起,眼中竟滚出热泪来。幸而夜晚无人看见,他也无须遮掩,迈着微有些踉跄的醉步,一路放声唱着。
出城行了一里多地,穿过熙闹的南郊夜市,拐到一条小街,街口是一座灯火荧煌的彩楼——剑舞坊。这是一座为军营开设的妓馆,楼上楼下人影穿梭,笑声、歌声、器乐声混作一片。
梁兴这时酒意已经散去,他在路边略停了停,左右环顾,确信没有人跟踪后,才绕到后街的小门,轻轻敲门。片刻,一个中年仆妇开了门。
“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梁教头。许久没来了呢。”
“窦嫂,那间偏房还空着吗?”
“紫玉姑娘一直让留着呢。”
“多谢!”
“戚妈妈在前头,紫玉姑娘还在楼上陪客。”
“不须惊动她们,我只是借宿一晚。”
“那您自己先进去,我去给您提壶热水。”
梁兴走进楼边一个小月门,里头是片小小庭院,凿了片水池,搭了座小亭,一湾流水,几株梅杏,靠北有一溜房舍,是妓馆妈妈及几个主管的宿房。院里这时空寂无人,月光照得地面清亮。
梁兴沿着窄廊走到最里头一间房门前,轻轻一推,门没锁。他进去先伸手在门边柜子上摸到蜡烛和火石、火镰,打着火,点亮了蜡烛。那蜡烛还是他最后来那晚燃剩的半截。他端起铜烛台,照着一看,屋里陈设全都照旧,仍然整洁精雅。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念。
过去两年,他常来这里。那时这剑舞坊的头牌名叫邓红玉,是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的“剑奴”。萧逸水那首《念奴娇》中的“剑影凝红玉”说的便是她。邓红玉酷爱武艺,一把剑舞得碧水流云一般。她听说了梁兴名头后,亲自到营门口等候拜见梁兴,要拜他为师。梁兴见邓红玉不但姿容美艳,而且性情真率、话语爽利,当时便心神俱醉,连假意推辞两句都忘了。
剑舞坊的戚妈妈特地在这小院里给梁兴留了这间宿房,任由梁兴歇止出入。梁兴便倾心教邓红玉武艺,授受之际,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生出情愫。
然而,邓红玉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又是营妓,不同于坊间行团,两千贯都未必能替她脱得了妓籍。梁兴只是一名禁军教头,一个月除去两石五斗月粮,只有一贯奉钱,几辈子也攒不出两千贯。他自小只醉心于武艺,从来没想过赚钱的营生,生平
第一回为钱犯愁。
邓红玉看出他的心事,悄悄跟他说:“不怕,钱我攒的有,只要你有心。”梁兴却有些不自在,堂堂男儿,怎么好使女人家的钱?他正在踌躇,邓红玉却染了病症,诊出来是女儿痨,不到半年,牝鹿一般健矫的身子便只剩一把瘦骨,去年春天,竟恹恹而亡。
过了这一年,梁兴心中伤悲才渐渐平复,此刻再回到这间屋子,又勾起旧痛。他呆坐灯前,春寒泛起,后背一阵阵发冷。想起初识时,第一次来这里,那天正下着雪,两人在院中梅树边试剑。一套剑舞罢,邓红玉原本白腻的面庞泛起一片潮红,衬着身后的梅红,明艳至极……念及此,梁兴心底悲意涌起,无以宣泄,不由得沉声吟了一阕《步花间》:
当时白雪忆红颜,梅在小桥边。纤纤素手呵暖,笑语慰春寒。
烛心短,泪痕长,又一年。雪消云散,梅落人单,怕见月圆。
他正满怀凄怆、低声吟咏着,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清亮如银的声音传了进来:“梁哥哥竟然会填词?我怎么从不知道?”
一听声音就是邓红玉的妹妹邓紫玉。梁兴忙收住情绪,扭头望过去。邓紫玉袅袅娆娆走了进来,乌油油堕马髻,银闪闪镶玉冠,斜插一枝银步摇,缀着一串紫水晶。缠枝纹镶边的茜色锦褙子,碎瓣纹浅紫软罗衫裙。如同一枝风中轻摇的紫藤花。她的面容和姐姐红玉有几分像,但红玉眉目清朗,紫玉则俏丽媚人。
邓紫玉掩上门,并不走近,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盯着梁兴:“梁哥哥这么长情,竟还记得我家的门呢。”
“一直说要来看望你和戚妈妈,只是……”
“是呢,正月十七那天,你在对面楼上,隔着街,一定是巴巴望着这边想我们呢?这么宽一条街,得带多少干粮、累坏几匹马,才能跨过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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