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冲被敲门声惊醒,睁眼一看,窗纸大亮,昨天太累,竟睡过头了。

他忙起身胡乱套好僧衣,过去打开门,是昨晚那个年轻男仆,端着个方木托盘,里面是一碗粥、两个油饼、三碟素菜,看着十分素净清香。此外,盘里还有一小块银子。

“师父,我家大娘子说,今天就不用再诵经了。这是特地给师父备的斋饭,这二两银子,是答谢师父的香火钱。今天来吊孝的亲友多,我家大娘子就不过来拜送师父了。”那个男仆进来把托盘放到桌上,说完就转身走了。

蒋冲合十答谢,心里却有些懊丧。好不容易撞到这样一个由头,能进到楚家来探底。昨晚不知是谁,又丢给他那张写着“救我”二字的小纸团,事情才刚刚开始,却要被撵走。难道是那人丢纸团给他时,被人发觉了?

想到此,蒋冲忙放下刚喝了两口的粥,不敢再碰。若真的是有人求救,又被发觉,他们恐怕连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这小院十分清静,一点声响都没有。他想到堂兄当时也住在这院里,好好一个上户子弟、武学举子,到如今生死不知,更觉得寒意透背,忙抓起那二两银子,揣进怀里,赶紧离开了那座小院。

走到前院一看,竟十分热闹,满院子都是人,大多都提着纸马、纸钱等奠仪。楚家的仆人们乱成一团,灵堂里老少男女的哭声混成一片。他想找个人辞别一声,却看不到一个空闲的仆人,只得从边上慢慢往外,出了院门,门两边停了许多车马,只有老何一个人守在门外。

“小师父,你这是?”

“你家女菩萨说不诵经了。”

“哦?也是,四处的人今天都知道了消息,宅里乱成这样,还念什么经?小师父,你走好。”

“老施主——”

蒋冲想再磨两句,却又有一车一马来到楚家门前,老何忙迎了上去。蒋冲只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老何引着一对男女走了进去,院里仍然人声扰攘。

他叹了口气,一旦离开这里,要再想进这门,就难了。

颜圆让曾小羊去开封府报案,自己急忙先赶往曹厨子的家。

刚才他正在后院舀水洗手,前厅有人说曹厨子的娘死了。颜圆一听,立即觉着不对。忙撂下水瓢,出去一看,是鱼儿巷的羊婆。他忙问是怎么死的,羊婆说是上吊。颜圆听了,又顿时失望。

曹厨子的娘周氏一直厌恨儿媳,去温家茶食店闹过许多回,逼着儿子休掉珠娘。曹厨子却一直拖着。可雷老汉化灰不见第二天,他立即就休了珠娘。这两口儿这么做,应该是为了雷老汉的那些钱,好回去分家产。不过,珠娘得了家产,两口儿若想复合,曹厨子的娘一定不答应。

珠娘这边,她哥哥雷炮才死,曹厨子这边,他娘紧跟着又死了。两下里死人,恐怕不是巧合。难道都是这两口儿做下的?他们这么做,是已经得了雷老汉那笔大钱?若真是这样,得赶在官府查办之前,先找见证据,攥住两人的短处,才好施为。

曹厨子家在虹桥北街的柳叶巷,并不远。颜圆急急赶到那里,刚进巷子就见曹家院门前围了不少人,把一辆牛拉的厢车都堵在巷子中间,过不去。颜圆忙赶过去,大声驱散了那些人,让那厢车过去。而后把曹家院里挤的外人也都撵走了,关上了院门,只留了邻居两个妇人做证见。

曹厨子的娘周氏的尸首横摆在堂屋地上,颜圆之前在温家茶食店见过她,五十来岁,精瘦矮小,只有一对眼睛又深又大。这时,她那双大凹眼闭得紧紧的,嘴微张着,早已僵死。

“苏大嫂,是你最先发觉的?”颜圆问那个瘦高的妇人。

“我和鱼儿巷的羊婆婆。”那个妇人一脸惊惊怪怪的,还微带着些得意。刚才一见颜圆,她就说了一堆,当时太吵没听清。这会儿,她仍十分激奋:“羊婆婆今早来寻我,说一个大户人家急着嫁女儿,要赶一些绣作。论绣工,虹桥南北这一带,没几个人能及得上我,只要有活儿,羊婆婆头一个就来寻我,我不但绣工不差,手快也是……”

“你只说怎么发觉的?”

“正要说到呢。羊婆婆带的活儿多,三天就得赶出来,我一个人对付不过来,她就说分一些给周大娘。论起来,周大娘的绣工虽及不上我,在这条街上,也算挑头的了。我和羊婆婆两个就一起来寻周大娘,敲死了门,里面也没人应。猜想里头一定遭了事了,我赶紧叫了几个邻居,一起把院门撞开。门一开,一眼就瞧见周大娘吊在堂屋的房梁下,就是这方桌子上头,身子悬在半空里。我哪里见过这些?险些瘫到地上,连尿都没兜住,这会儿后裙还半潮的呢。曾嫂你摸摸看——”妇人说着就抓过旁边另一个妇人的手,去摸她的后裙,两个人又惊又怪地说叹起来。

颜圆见没什么可听,便蹲下身子去查看周氏的尸首。他曾跟着仵作吴盘石查过一桩伪造自缢案。自缢和被人勒杀,最大的不同在于绳结。自缢的绳索两边只到耳后发际,并不相绞;勒杀的绳索却要在后颈相绞,否则很难使上力,被勒者也容易挣脱开。此外,自缢的勒痕为深紫色,死者双眼紧闭、双唇张开、露出牙齿、双拳紧握、脚尖直挺。绳索在喉上,舌头抵着牙齿;在喉下,舌头会伸出。胸前会滴有口水涎沫,大小便会失禁。若是被人勒杀的,口、眼、手指都会张开,喉下血脉不通,勒痕要浅淡一些,舌头也不会抵齿或者伸出。颈项上会有凶手或自己留下的抓痕。当时那桩案子正是从脖颈几道抓痕查到漏洞的。

然而,颜圆忍着烦恶,仔细查看完周氏脖颈前后和手足,没找见一点疑处,看来周氏真的是自缢身亡。

这时,那个曾嫂忽然笑着问苏嫂:“你前襟为何也潮了一片?滋尿竟能滋到胸前,驴子都滋不到那里。”

“你这张歪嘴尽会吐斜沫。还说呢,我们进来时,那只凳子就倒在门槛这边。周大娘一定是把那凳子叠到桌子上,踩着上的吊。我们几个慌慌忙忙把周大娘放了下来,我身量高,从后面抱着她。你别瞧着她瘦羊一般,抱起来竟沉得半爿猪似的。我把她放到地上,觉着身上有些臭,低头一瞧,前襟上竟粘了一滩屙物。害我用了几盆水才擦净。这会儿还有些余臭呢,你闻闻——”苏嫂扯起自已前襟,曾嫂忙笑着避开了。两个妇人竟追逐笑闹起来。

颜圆却望着周氏的尸体,皱着眉,十分沮丧,又一条证据,大便失禁。

这时院门外有人用力拍门叫娘,曾嫂收住笑跑过去打开院门,是曹厨子。

温家茶食店里。

王哈儿瞧着曹厨子傻瞪着眼、呆张着嘴、蠢挣着胖壮身躯,急慌慌往家里赶去,他自己也半张着嘴,惊住在那里。

半晌,他才扭头看珠娘,珠娘也望着曹厨子,却似乎并不如何吃惊。他顿时又想起之前的疑心,后背一寒,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珠娘觉察到他的目光,回头望过来。她站着,王哈儿坐着,俯视之下,目光不似常日那般怯弱,而且竟隐隐藏着一丝笑意。

王哈儿忙赔笑:“这恶婆子总算是死了,你也终于解了恨。”

“干我什么事?”珠娘轻声应了句。

这时,店主温长孝和几个人一起快步走了进来,纷纷向珠娘打问曹厨子的娘。王哈儿趁机站起身,赶紧离开,心里不住地念叨:天爷保佑,幸而刚才被那个羊婆打断,没把钱契的事说给珠娘听。曹厨子的娘死得也太凑巧,珠娘做出来的?凭她那样儿,能做得出?做得到?曹厨子?看他刚才慌样儿,不像啊。但无论如何,这两口儿一定不能信,得躲开些。

他低头默念着走出温家茶食店,没留神险些和一个人撞上,抬头一看,是军巡铺的那个厢兵付九,付九慌忙道歉:“王承局?看我双眼生到哪里去了,撞到承局哪里没有?十将忽然想吃温家的蜜烧鸭,他只要想吃啥,即刻就要,火急就让我来买……”

王哈儿不耐烦理他,哼了一声就走了。他闷头走着,心里一直念着那笔钱,不由得伸手去怀里,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张契书,心想:有了这契书,解库休想抵赖,逼一逼,唬一唬,至少该能掏出一半来。否则闹出去,这些钱全都要被官府收没,谁都别想得。只是,那解库的店主严申看着和气,其实极老辣。这事既不能声张,又得唬住解库的人,并不轻巧。他从没做过这等事,心里实在没底。

他忽然想起刚撞见的付九,雷炮死前那个傍晚,和付九说过话,付九提到了栾老拐,雷炮听见后,急匆匆就出去了。雷炮是去找栾老拐?雷炮奈何不得解库,怕是想说动栾老拐去解库混闹。栾老拐是出了名的混赖货,只要有油水,便是老鼠洞里的肉,都能伸舌头进去舔两舔。

雷炮能找,我为何不能找?我如今有了契书在手,再加上栾老拐那老油棍,该能唬住解库的人了。就算分栾老拐一半,也总好过珠娘和曹厨子这对杀兄、杀母的歹夫妻。

他忙回转身,到卜家食店找栾老拐,却没找见,只得四处去乱寻闲晃。

第二十章耳环、钱契

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

——《武经总要》

每天两顿饭,栾老拐常在虹桥两岸的各个食店里混。

今天上午他钻进米家客栈厨房,帮那厨娘刷洗粥桶。桶底、桶壁上还沾了不少,刮出来满满一大碗。他又赞那厨娘邹氏一双胖手是摸福手、壮腰身是杨妃态,厨娘乐得大嘴险些咧破,给他收拾了一大碟子剩的荤素菜,让他吃了个美饱。吃罢后,他抹着老嘴,跟那厨妇又逗了几句笑,这才乐颠颠地离开了。

刚出门,一眼就瞧见羊婆和曹厨子急慌慌地从虹桥下来。他忙迎上去大声问:“羊家老娇娘,你这是急着去寻孤拐汉?”

“孤你娘个拐,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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