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
“对,李军。他曾是个有家的人,他也知道家的好,所以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杨兴春微微一顿,口气忽又变得遗憾起来,“可惜啊,他不懂得珍惜。”
罗飞眯起眼睛看着杨兴春,突然问道:“所以你打死了他?”
杨兴春被罗飞的话杵到了,他的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半晌之后,他用力挤出丝笑容,以主人的姿态招呼罗飞:“怎么光说话不吃菜?来,尝尝我的手艺。”
罗飞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送到嘴里,若有所思地嚼着。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住对方。
猎犬一旦咬住了猎物,就绝不会轻易松口。
杨兴春却不再和罗飞对视,他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那几盘菜肴吸引住了,只顾挥着筷子大快朵颐。土豆丝、花生米、炒鸡蛋、香肠……每个菜都尝了好几圈,一边吃还一边自我评价。
“这土豆丝就得切得细,切得细,吃起来就脆。”
“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火候正好。你知道吧,这玩意炸嫩了不香,炸老了吧,那就焦了。”
“一吃就知道,这可是正宗的土鸡蛋,洋鸡蛋绝对做不出这个味。”
“香肠是我特意到城东公道镇上买的,这是龙州最好吃的香肠。关键在哪儿知道吗?用料精到。你尝尝,这嚼口,越嚼越香!”
罗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没想到你对做菜这么有研究。”这话说得不冷不热的,也不知道是在真心夸赞对方呢,还是要刻意打断对方的话头。
杨兴春抬头看看罗飞,说了句:“会做饭的男人,往往都很顾家。”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没接对方的话茬。
“我知道你笑什么。”杨兴春瘪了瘪嘴,“你肯定在想:你连家都没有,还谈什么顾家?其实吧,我也不是自卖自夸,顾家这话,是未婚妻给我的评价呢。”
“你有未婚妻?”
“有啊,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知道。”杨兴春把身体靠向椅背,嘴角微微翘起,“那姑娘真的很好,人长得漂亮,性格也随和。最重要的,她对我的工作很支持。那会儿我经常值夜班,她呢,每天都送夜宵给我吃。有时候是白米粥,有时候是馄饨,有时候是面条。不管多冷的天,那夜宵送过来都是热的。当年的保温杯隔热并不好,她会把杯子藏在怀里捂着,然后骑自行车来派出所找我。呵呵,那热乎乎的夜宵吃到嘴里,真叫一个香啊!”
听对方这么一说,罗飞也觉得这姑娘确实不错。于是另一个疑惑便随之而来:“这么好的姑娘,后来怎么……”
“差点就结婚啦。如果当初结了婚,那我也会是个有家的人。”杨兴春闭上眼睛,陷入某种美好的遐想。不过他的双眼很快又睁开,神色亦黯淡起来,“可惜,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罗飞追问:“为什么?”
“因为这间房子。”杨兴春抬起头缓缓四顾,他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他幽幽叹息了一声,看着罗飞说道:“你知道吗,这里其实是一座坟墓。”
对方说得如此认真,让罗飞禁不住也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他知道在这间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可怕往事,但因此称其为坟墓,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呢?
杨兴春略略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两个家的坟墓。”
两个家?一个指的是李军,另一个应该是指杨兴春自己吧。李军的故事罗飞已经了解,可杨兴春呢?他的家为什么也被埋葬在这里?
杨兴春看出罗飞所想,主动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和这房子之间的故事。”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好啊。”罗飞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杨兴春用茶水慢慢滋润着自己的口唇和咽喉,良久之后才吞入腹中。他要讲的那个故事,多半漫长而又曲折。
“第一次和这房子打交道,应该是十六年前了。那会儿我刚刚从部队退伍下来,分配到高岭派出所当个小片警。我记得当时是三月底,刚刚开春,天气还是挺冷的。那天中午我接到指挥中心的调度电话,说是辖区内有婴儿被锁在屋里了,要我出个警。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通常就是家长临时出门倒个垃圾什么的,没带钥匙结果门还反锁上了。这也没什么麻烦的,叫个备案的锁匠过去,三五分钟就能解决。到了现场——”杨兴春抬手往门口方向指了指,“就是这扇门外,才知道情况不一般。有两个小女孩被关在房子里,家长却不知哪儿去了。后来老大,一个三岁多的女孩自己开门跑了出来,但她出来的时候把门又给锁上了,而屋里还有一个更小的婴儿。”
罗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很显然,杨兴春所说的正是李梦楠第一次从家中跑出来的那件事。这事罗飞刚刚听王大妈讲述过,但他并不知道,那个到现场出警的警察原来就是杨兴春。
杨兴春继续往下说:“那个大孩子当时就站在门边。那么冷的天,小姑娘还光着膀子,身上那件大外套一看就是好心人临时找来给披上的。孩子满身的屎尿,头发里都生了蛆,没个人样。这得是多少天没人管了呀?
“当时也来不及多问,赶紧让锁匠先开门。那家伙的技术倒不错,三两下就把锁给弄开了。我们冲进屋找孩子啊,一开始还真没找到。最后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儿?在厕所里!那小孩就趴在马桶边上,摆着要凑到马桶里喝水的姿势。”
说到这儿,杨兴春特意停下来看了罗飞一眼。后者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在马桶里喝水?这个细节先前王大妈并没有讲到,这蓦然一听,着实令人动容。
杨兴春配合罗飞的情绪轻叹了一声,又继续说道:“开始还以为那孩子死了,但过去一摸吧,还有一口气呢!赶紧抱起来,先喂了点水喝,然后有邻居阿姨端来一碗热奶,孩子咕嘟嘟地把奶喝完,这才稍稍有了些生气。我赶紧又叫了救护车,带着孩子们去医院检查。这一路上都是我抱着那个婴儿。按理说一岁多的孩子,正是认生的年纪,看见生人不得哇哇大哭吗?可那孩子却用小手紧紧地抓着我,一刻也不肯松。”说到这里,杨兴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极为唏嘘的神色,他感慨道,“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救命稻草。那孩子抓着我,就像是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我能强烈感觉到她求生的意愿,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
罗飞知道杨兴春为何唏嘘,因为那孩子最终还是未能逃脱可怕的劫难。而杨兴春作为曾经的救难者,对这场悲剧肯定会有更深的感触。
感慨过后,杨兴春的思绪又切入回忆之中:“到医院查下来,两个孩子都严重的营养不良,尤其是老二,一岁多了,还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大;老大也好不到哪去,小姑娘下身多处溃烂,都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给捂出来的。
“我记得当时有个女护士给孩子们洗了澡,她是一边洗一边流眼泪。后来她偷偷告诉我,两个孩子的嘴里也有大便,估计实在是饿坏了,把大便当成了仅有的食物。咱是个大老爷们,不能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但心里也一阵阵地发酸。说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遭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能把孩子带成这样。
“后来向周围的邻居了解情况,得知稍大的小女孩叫李梦楠,另一个婴儿叫李梦娇。孩子的父亲叫李军,母亲叫秦燕。当时李军因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六个月徒刑,正在号子里服刑。而秦燕则失去了联系,据说有两三天没在小区里露面了。
“我把情况报到所里,所里组织人手打探秦燕的下落。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在秋雨路的一家网吧里找到了。我同事把秦燕带到了医院。那个女人啊,怎么说呢?看样子倒不像是个坏人。穿着打扮都普普通通的,就是眼睛里没什么神采,反应也稍有点迟钝。当时我问秦燕,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里不顾呢?秦燕回我说:‘我自己都顾不了,哪还顾得了孩子?’后来听说,这个女人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她向邻居讨了两个鸡蛋给孩子吃,折腾半天居然不会煮,最后还是把鸡蛋拿回来,让邻居给帮忙做熟。”
罗飞在一旁暗自摇头:一个连鸡蛋都煮不熟的女人,如何有资格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杨兴春也露出无奈的苦笑:“对这样的女人,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先带她去病房看孩子吧。见到两个女儿之后,秦燕倒也哭了。她一手抱起老二,一手搂着老大,看起来也是挺伤心的。我在旁边陪着,心想:怎么说也是当妈的,终究还是心疼孩子,现在主要是生活不太稳定,自理能力又差,以后应该会好起来的。嘿嘿,后来证明,这纯属我一厢情愿的臆测而已。
“医院本来要留两个孩子继续治疗的,但秦燕坚持要带孩子回家。因为她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我们也没有权利反对。不过这次孩子跑出来自救,事情也闹得挺大。社区啊、派出所啊都开始关注了。那天晚上,大家一块把母女三人送回家,居委会特意花钱请了四个老太太,把屋里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那里面全是屎啊尿啊,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当然了,大家对母女三人的帮助可不只是打扫卫生这么简单。考虑到李军尚在服刑期间,这个小家庭等于没了经济来源,居委会还决定对这家人实施经济资助。当时确定的救济款是每个月八百块——”杨兴春顿了顿,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罗飞一眼,然后又拖着腔调说道,“而发放救济款的任务呢,就交给了我。”
“嗯——”罗飞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这可是个棘手的工作啊。”
“没错。”杨兴春伸出指尖,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我的责任可不是把钱发下去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我得监督秦燕,保证这笔钱确实用于母女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她自己乱花。”
“那当然了。如果只是发钱,居委会那么多大妈谁不能发,干吗要找你这个警察呢。”
“罗队长真是个明白人!”杨兴春顿了顿,继续说道,“为了完成好这个任务,我还特别想了一个发钱的办法——把每个月的救济款分成四次发放。也就是一周一次,每次给两百。这样我每周发钱的时候都会去秦燕家里看看,保证孩子们的生活处于正常状态。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控制住秦燕,督促她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罗飞表示赞同:“这方法不错。”
“可你知道的,这事最后还是被我搞砸了。”杨兴春嘴角微微一挑,露出苦笑。这笑容中带着三分自责,七分无奈。
罗飞“哦”了一声,静待下文。
gu903();“其实吧,一开始效果还是不错的。”杨兴春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向上翻着眼皮,摆出一副自我安慰的姿态,“从三月底到六月份,我一共发出了十一笔救济款,总共两千两百块。这期间母女三人的生活看起来还不错啊。我每次去送钱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在,家里也拾掇得挺好。然后我会带秦燕去买点生活必需品,帮她送回家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