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又朝夙英眨了眨眼,外头鸟鸣啾啾,她的长睫扑闪,一双眼儿也灵动得好似振翅飞翔的鸟儿。她笑着,拉住夙英藏在袖中的手,几分娇贵地嗔道:“咱们都甭气了,外头那些个姑子才是最没意思,哼!癞□□?她们才是癞□□呢!再说了,破落户又怎么了?一将功名亦是万骨枯。三郎不是说过么?韶华白首,不过转瞬,这些个人和事啊,真不必浪费本宫的精力。”
周如水感慨着,又从荷包中掏出了粒杏脯喂进嘴里,杏脯酸得她那似是抹着朱胭的红唇微微翘起,她澈静的目光更是隔着纱帷眺向了远处连绵的高山,心思也随之飞远。
当天夜里,大雨滂沱。一众人无奈,只好在树林旁安营扎寨。
待营帐扎好,炯七却身着蓑衣双手环胸立在了帐外。见他那要守夜的模样,周如水直瞧着好笑,入帐时只多瞅了他一眼,便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直过了半刻,吩咐夙英将帐内的布帘都系好了,周如水复才理会起立在外头吹了半晌凉风的炯七,冷着嗓门朝帐外唤道:“你也进来罢,若是病了,我与阿英可不会驾车。”
她吩咐了一遍,又叫夙英出帐去请了他几次。却不想,炯七根本置若未闻,直是不动如山。
如此,周如水真是好气又好笑,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起身,掀帐,一把就揪住了炯七的耳根,拽着他便往帐中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恼道:“往日吾兄长也分毫唤不动你么?”
因她的动作,炯七已是傻了!想他明面上是耿氏的七爷,暗地里是左卫的统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个会被个尚未及笄的姑子拽住耳根拖着走!如此,炯七直似是遭了重击,呆滞了半晌后,才瞪圆了眼抬起脸来,后知后觉地想要挥开周如水的手。
可他的手方才抬起,周如水已挑了挑眉,先他一步松开了手去。
瞬时,炯七只觉耳根一凉,待他再抬眼时,便见面前挂着一张布帘,布帘巧妙地将帐内一分为二,周如水旋身便进了布帘另一头,他堪堪抬眼,也只不过瞅着了一抹艳红的裙角。
紧接着,他便听周如水如倒珠子似地哧他道:“据说拉磨的毛驴头上都要绑着根胡萝卜才会拼命的拉。你若真是个驴脑子,不见符印便使唤不动。明日,我便将符印绑在你头上,看你还听不听使唤!”
这话气势冲冲,细想又实在好笑,小姑子的声音更是清脆悦耳,娇滴滴的婉转如莺。一时间,炯七也不好再说甚么了,他揉着耳根硬邦邦地定在了原地,直是过了好半晌,才哑声答道:“属下不敢。”他虽不服左卫军要听命于一个姑子,但他堂堂男儿,再不济也不会真去欺负她,更何况,她还是先太子的亲妹。
按理而言,过几日才立秋,即便将是暑去凉来,天也不该冷得这般快。却偏生,周国这几年的气候都不太好。
这日,因前天夜里的大雨滂沱,路便变得格外的难走。车架驶过时常常泥泞四起,同列的马车中也有好些都陷入了泥潭。到了午时,漫天仍是阴云翻腾,却不下雨,直压得人心口发闷。一行的姑子都忍不住抱怨起了这阴煞煞的天,直道今年的天气从开春起就一直古怪,总不叫人顺心。
她们道天气实在不顺心,可照周如水看来,这气候可不止不顺心这么简单了。
据周如水残存的少许记忆,周国这糟糕的气候,如今也只是开了个头而已。再往后,这诸国之间,这十几年里,山崩、地震、狂风、水旱、蝗虫、瘟疫时有发生,直可说是祸不间断。从后往前看,可谓是每家都有人死,有全家死绝的,也有举族而丧的。如郑国,因兰陵萧氏全族俱灭,郑王下罪己诏亦未能熄灭门阀士族的怒火,最终,一代君王也不得不切腹自尽,以稳国体。
前世,过了这个恼人的秋,临近冬日才是周国最难捱的日子。
她记得有一日,她爬上角楼,只见站岗的士兵冻得连兵器都拿不住了,有的更是在值岗时冻成了僵尸,第二日化了冰已没了气息,直截就被送去入棺下葬。
积雪成灾,西风强劲。但后世记载这一切,用词却是无比的简洁,不过短短几个字道:“大雪,天寒甚,地冰如镜,行者不能定立。”短短一行字,掩藏了无数的苦难。掩盖了因那罕见的苦寒,只在周土境内,便是民冻多死的厄运。
彼时,老百姓没吃的,没穿的,没烧的,北方郡县的百姓不得不往稍暖一些的南处逃,然而天寒地冻,身无余粮,许多灾民走不了多远便都死在路上了。后来,大量的难民涌入了邺都,公子沐笙更因私自开放皇宫别院收济难民,被公子詹严辞弹劾。
因公子詹的弹劾,周王厉呵公子沐笙性情仁弱,行事鲁莽,有坏纲常,直罚了他禁足三月,罚俸三年。
偏偏,也就是在公子沐笙禁足的那三个月里,公子詹总管了赈灾。公子詹并不是个为民利奔走的无私之人,相反,他向来视百姓如草贱,只愿管顾门阀贵族的利益。因此,在救灾时,他美其名曰要将难民安置在响堂山,给他们一方净土,却其实,将满城的难民迁走后,他就闭城锁门,再也不管那些难民的死活了。以至于来年开春,当城门再开时,众人只见响堂山上的树木大多都被伐去,而冬季被送去的难民也是死伤大半,山中冻死饿死的枯骨无数,还有许多,是因生火不当烧起了山林被活活烧死的焦尸。
因死者太多,太多的尸体无人掩埋,开春后,尸骨腐烂未得到及时的处理又引发了瘟疫,一时间,邺都周边几镇都成了重灾区。彼时,邺城内人心惶惶,只要西南风一起,开窗便能闻到尸体*的恶臭气味。直至势态到了无法收拾,周王才想起了公子沐笙,命他与谢相一同治灾。
这也是为何,周如水会对公子沐笙撒谎,道是太子在梦中给了她六子血书,’盐参泥,冬缺衣。’了。毕竟,若是有足够的准备,足够的御寒衣食,周国就不会死那么多的人。昔日风景如画的响堂山,后世也不会成为叫人避之不及的枯林鬼山。
而最重要的是,救灾救灾,救的不光是灾,还是民心!是国运呀!
因天气不好,车队一路疾行几乎不曾停歇。但即使如此,他们在沿途也未遇见村落人烟。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还未入夜天便黑得好似就到了傍晚,狂风呼啸如刀,闷雷更是和打锣似的连续响了好几个时辰。想着不多时定会有场大雨,再找不着歇脚处便又得露宿扎营,一众人的面色都不太好。
却到了酉时,一众人马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瞧见了炊烟,一时间,队伍中又有了欢笑声,不少姑子直是笑道:“太好了!前头或许有村落!咱们终于不用露宿了!”
于是,车马一路朝炊烟狂奔而去。
却不想,待众人行至山脚,众人心中都是咯噔一声,他们放眼望去,哪有甚么可以寄居的村落啊!原来那炊烟袅袅之处,不过是个小而简陋的茶寮而已。
远远望去,这处在山脚下的茶寮极小,唯有一间东厨,和一间容客人暂时歇脚用的茅草屋。此时,东厨的门正开着,里头咕噜咕噜烧着一大锅子热水,便是因正烧着水,他们才见着了炊烟。而茅草屋内,一个干瘦的小二正蹲在茅屋正中处侍弄着篝火,不时,还翻动一下正搭在木架上隔火烤着的鸡。
☆、第50章徽歙朝奉第三十八章
周如水的目光全然落在了烤鸡上,她见烤鸡在火光中泛着崭亮的油光,即使隔得远,她也总觉得自个闻着了香气。想着,她便咽了咽口水,仰头瞅了眼天色,见暮色四合,黑云压境,一旁的众人却都蹙着眉一脸嫌弃,丝毫未有停下留宿的意思。略一踌躇,便率先戴着纱帽下了车,径直往茅草屋中去了。
三人施施然在篝火边寻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下,周如水隐在纱帽下的澈美眸子亮晶晶的,她扯了扯肩上淡青色的袍帔,便朝夙英飞了个得意的小眼神,努了努嘴道:“把这两只烤鸡都买来,再去东厨要一匏热水。”
这头,主仆三人在简陋的茶寮中依旧怡然自得。另一头,马车中的众人却是越发的不满了。
这一路,周如水一直行在车队的末尾,不声不响,不争不抢,众人早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软柿子了。却此刻,旁人都在等着前头的方家郎君和张氏兄妹定主意,处在车队最末的如氏却忽然自作主张,脱了队,径直入了茶寮,可不是十分的不给方氏与张氏面子么?
见她们如此,张黎登时就冒了火,她刷的一下撩开车帷,嘟着嘴,很是不满地睨着坐在茅草屋内已饮上了热水的主仆三人,蹙着眉头,娇声哼骂道:“前岁道是车队中有个如氏的破落户,我还不信,如今,我却是信了!破落户便是破落户!真是一点儿礼数也没有!一路依仗着咱们开道,这会儿却过河拆桥,不等方郎的号令,就径自拿了主意了!”说着,她又狠狠瞪了眼戴着纱帽根本瞧不清眉眼的周如水,几分娇惯地扬起下巴,扭头看向张彦,故意朗声说道:“阿兄,昨夜大雨,帐帘全湿,咱们已无法再露宿了。这茶寮僻陋,实在难以度夜。不如趁着时辰尚早,咱们再往前探探罢?”这话,是有意与周如水主仆三人分道扬镳了。
她的话音方落,尚不待张彦反应,紧随其后的耿秀却先一步自马车中探出了半边脸来,她极快地扫了眼茶寮,眉头微拧,转眸,便我见犹怜地望住了车队最前头的方狷,柔声问他道:“方大哥,这雨一时半会下不来,咱们再上前头瞧瞧可好?”她这,是在向方狷和耿秀示好卖乖了。
耿秀说这话时,周如水挑了挑眉,特意回眸看向了炯七。哪怕炯七出任务时易着容,又有意在回避周如水的目光,周如水仍察觉到了他面上一瞬的僵硬。
见状,周如水莞尔,恶意地捧着瓷碗朝炯七举了举,低低笑道:“你这阿妹,鼠目寸光,根骨极软,实是难堪大用呐。”她的话音很轻,只有炯七一人能听得真切。
果然,听了这话炯七扭头看向了她。火光在他的眸中静静摇曳,他的眼神很冷很厉,无声地透着威压。接着,周如水便见他扯出了一抹冷笑,忽然,就伸手取过了面前的烤鸡。周如水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是不过一瞬的功夫,炯七便将烤鸡的骨架完整地卸了下来,一径堆在了她的面前。直过了半晌,在周如水的瞪视中,他才有慢腾腾地将另一大碗剃净了骨的鸡肉推向了她。
这是变相的威吓么?他是在道他能活活将人拆骨么?难不成,他还有胆子拆了她?
周如水直被炯七气笑了!火光摇曳中,她微微眯了眯眼,黛眉水眸中泛起了一丝寒凉。她慢腾腾地瞪着炯七执起了箸,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嚼了块肉道:“我幼时读《庄子·内篇·养生主》,其中讲到庖丁解牛,说他宰牛时动作优美,游刃有余。我原还不信,今日见了郎君动作,方知是真。如此,你倒是个合格的刽子手。”说这话时,她语带讽刺,亦将另一只烤鸡推向了他,泰然自若地轻笑道:“你既手痒,如此喜欢剃骨,就将这只也一同剃了罢。“
她的话绵里带刀丝毫未再客气,直是将炯七比作了刽子手,屠夫。果然,炯七闻言面色也是一沉,却不待他言语,轰隆隆几声响雷破天而过,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雨大如豆,真如倒了天似的。
另一头,方才启程的车队还未走多远便被浇成了落汤鸡,方狷见情势不对,连忙领着众人策马返回了茶寮。
一众人狼狈地下了车后,便慌慌忙忙都地往篝火边凑来了。其中不少人都淋着了雨,在篝火旁依次坐下后,也不禁怒气冲冲地抱怨:“真晦气!近来都是些甚么鬼天气?不阴不阳的!”
“可不是么?今年春日气候就不好,夏日好不容易才正常了些,这一入秋又作了怪!”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一整个夏都难见几粒雨珠子,这会子倒好,没停了!”
“这般,来年春日里还办得成赏花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