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2 / 2)

gu903();自从成为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心里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诗玛杨丽坤的蜡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这建议。老板回答:“阿诗玛啊?五朵金花啊?现在的年轻人谁晓得?孤零零的蜡像放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来合影,你让人家阿诗玛在阴曹地府里不害臊吗?”

“如果我自己花钱呢?”老头固执地问。

“就算是那些丑逼蜡像,最最便宜的工厂里做的,每个至少也得两万块钱,你买得起吗?”

于是,老头决定自已攒钱做个蜡像。

他悉心学习了蜡像制作,自费几千块买原材料,用三年时间,终于造出一个阿诗玛——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脚猫,手艺不精,蜡像丑陋到极点,简直就是容嬷嬷。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里没有空调和风扇,劣质的蜡像很快就熔化了,先掉下来两个眼珠子,接下来是阿诗玛的胸,然后是整个脑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摊成大饼。

老头抱着被斩首的阿诗玛大哭一场。

他想到城里的老房子。反正他一直住在蜡像馆,老屋只有二十平方米,借给一对摆夜排档的农村夫妇,每月收三百块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以两千块一平方米卖了出去,换来四万块钱。有了这笔钱,他请假去了趟广东,在全世界最大的蜡像工厂,定做了一尊极品。

三个月后,杨丽坤版的阿诗玛,被运送到蜡像馆。老头拆开包装一看,惊为天人,几乎兴奋得犯了哮喘病。

没错,在整个蜡像馆,并在有史以来的蜡像界,这是最漂亮的一个,无与伦比,没有之一。

阿诗玛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头亲自去云南石林买来的,最正宗的彝族撒尼人装扮。耳环是真翡翠,腾冲淘来的,虽说品质不高,但也花了七千块。他并不担心翡翠耳环失窃,因为戴在蜡像的耳朵上,没人会觉得那是真货,就像没人相信紫青宝剑可以杀人。

老头每天只睡不到六个钟头,死人般沉静,无梦。黎明,冬天还是黑漆漆的,夏天已亮了鱼肚皮。无须闹钟,脑子里某个器官,定点在五点三刻唤醒。老头在被窝里蜷缩五分钟,不少一秒,亦不多一秒。值班室里有电饭煲,他给自己煮锅粥,只要天别太热,可以连吃两日。偶尔,他会去城里买几个包子,吃碗牛肉粉。他不看报纸,不听广播,没有电视机,连手机都不用,值班室有台座机就够了,平常接导游们的电话。除了出纳与老板,他无需跟任何人联络。吃完早饭,他到蜡像馆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梁上君子光顾,老鼠家族又做了什么恶事。整个上午,客人不多,更不会有散客,他开始修补残损和弄脏的蜡像。午饭还是喝粥吃馒头,然后就去和阿诗玛说话。他有一副老花眼镜,平常很少戴,却是精心呵护阿诗玛的工具。老头用商场买来的化妆盒,不时为她化上淡妆,永远保持银幕上的容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洗衣服。无论盛夏寒冬,他都用冷水擦身。在洗浴中心做搓澡工的那几年,让他对于泡澡这件事深恶痛绝。日落之后,游客退散,蜡像馆重新成为他的私人领地,他开始漫长的清理和检查,特别保护阿诗玛不被老鼠骚扰。老头知道其他蜡像很嫉妒,他对蜡像馆每个居民都做了警告——谁要是敢欺负她,就会被扫地出门,被野狗叼走,被农民打烂,被污水腐蚀……

可惜,他从未见过阿诗玛的蜡像动过一丝一毫,也没听过她的歌声,哪怕只是一句低声而客套的“你好”“谢谢”之类。

好像她才是整个蜡像馆里唯一没有灵魂的物体。这是老头这些年来唯一的焦虑。

虽说野百合也有春天,纵然是蜡像的世外桃源,终究逃不过千万劫中的一次。

有人给旅游局写了封投诉信,说无良黑导游强制购物,把游客带去世界上最丑的蜡像馆,讹诈了每位游客一百元。信里还说,进入这样的蜡像馆,见到如此尊容的电影“明星”,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呢?

这封投诉信被转载到了网上,在微博上转发了两万次,在微信上阅读了十万次以上,旅游局和市政府顶不住压力,下达一道红头文件,为恢复本地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限令在一个月内拆除蜡像馆。

老板拿到几十万补偿金,拆掉也不可惜。何况政府答应在城北再给他批块地开鬼屋乐园。他接到管理员老头的电话,问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蜡像馆,把所有蜡像完好无损地搬过去。老板拒绝了,没有地皮可用,就算有地也得多花上百万。这还不是关键,据说有位风水师,是给建造市政府大厦出了不少主意的世外高人,他说现任书记之所以长期得不到升迁,源自本地有一群妖孽。风水师夜观天象,昼算八卦,确定这些妖孽就是邪恶的蜡像。经过媒体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丑逼蜡像,很有可能引来明星们的投诉和官司,只有灭其存在,才能保一方太平,护父母官的仕途,并且永绝后患。

蜡像馆的死刑判决,挑了中元节的“好”日子,化身为一纸拆迁通知书下达下来。拆迁队只携带简易工具,准备先把房子洗劫一空,凡是能用的东西,窗户啊木梁啊,全部运走卖钱。再来一个总破坏,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像传说中项羽火烧阿房官,古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成吉思汗夷平花剌子模。风水师特别关照,最好在废墟撒上盐,确保来年寸草不生,让蜡像中的邪灵永无葬身之地,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十二壮士,起个绝早,气宇轩昂,怀着保卫家乡的崇高使命,刚撞开蜡像馆大门,就落入深沟陷阱。老头手持一把冲锋枪,就是在《第一滴血》里史泰龙版兰博的武器,身上披挂子弹带,高声呵斥入侵者们,胆敢再踏进蜡像馆一步,就要扮演电影里的尸体了,一辈子!

老头手里的家伙只是道具,但起码能吓唬后生们。掉进坑里的拆迁队员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蜡像馆安全度过一个星期。大门早被堵死,围墙后面布满陷阱和壕沟,灌满粪便这种“生化武器”,以至于成为苍蝇的集中营,远近二十公里臭气熏天。拆迁公司掐断了水电,老头自行开挖水井,在值班室储存了两个月的面粉和干粮,还有手电筒、蜡烛、汽油等守城物资。

深夜,拆迁队以鬼子进村的方式,爬上梯子越过围墙,好几个掉进了粪坑。但他们早有预案,用木板搭桥越过陷阱,闯入蜡像馆一楼。他们带好手电筒,各自提着榔头与锤子,面对一个个丑陋不堪的蜡像,好像进了人肉屠宰场。虽然害怕,却必须执行命令。第一个要被砸碎的是周杰伦的蜡像。有人刚抡起家伙,周董就唱起饶舌的《本草纲目》,孙俪穿着甄嫘的清官盛装,平举双手一跳一跳过来。女儿国国王唱起了“女儿美不美",武媚娘挺着酥胸在拆迁队员背后吹气。楼上的吃人博士汉尼拔,舔着牙齿走下楼梯。《碟中谍》的阿汤哥版亨特特工飞檐走壁,眼看要将入侵者全歼。

妈呀,邪灵真的出现了,拆迁队的小伙子们,魂飞魄散,丢盔卸甲,越过粪坑和跳板,救出挣扎的同伴们,越墙而逃。

蜡像馆保卫战的第二次胜利。老头从角落出来,与他的蜡像伙伴们击掌庆贺。

这一晚过后,倒是验证了风水师的预言,蜡像馆煞气重重,布满凶险的恶灵,若不祛除,必定后患无穷。

现在难题来了,谁都不敢再接近此地。附近的地价都跌了许多,高尔夫球场也宣告停工。领导挠头之时,只能派遣蜡像馆老板出面,毕竟还是他的产业。

老板选择在阳光灿烂的正午,离蜡像馆五十米开外,举着大号喇叭和广场舞级别的扩音器,以震耳欲聋之势喊话。还是那套陈词滥调,先是表扬老头的忠诚,说他是史上第一敬业的管理员.也是公司最勤恳的老员工。再上“胡萝卜”,只要老头投降,交出蜡像馆,立即给他发放三千五百块年终奖——他没说这是工资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边

上的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两声,老板心领神会地提高了奖励额度,从三千五升到五千五,最后在领导的手势下,报出一万八的不二价。等了个把钟头,原本期待的白旗并未看到,老板便从“胡萝卜”转到“大棒”,依次祭出城管、协警、公安、特种兵、法院、监狱,直到注射死刑等等法宝,但最厉害的是精神病院。

蜡像馆中的老头,听到“精神病院”这四个字,想起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郴州,初次与杨丽坤相逢的情景。他怒不可遏地推出《鸦片战争》林则徐的大炮,灌满粪便往门外来了一发,正好击中老板口沫四溅的嘴巴。

最后的“侵略”,定在中秋节,月圆之夜。

晚上八点,拆迁总指挥下达总攻令。大疆无人机,先行盘旋侦察一圈,确认没有重型武器。八盏探照灯打开,将蜡像馆照得如同白昼。九十九台挖掘机由蓝翔毕业的高才生驾驶,宛如库尔斯克原野上的坦克大战……后面跟着一支重金聘请来的专业驱魔队伍——和尚、道士、仁波切、古曼童齐出马,联合成为“蜡像馆终结者”。

轰隆巨响之后,第一道墙被推倒。紧接着是土方车,倾倒大量碎石填平粪坑和陷阱。接着是蜡像馆本身的墙体,抵抗了不到两分钟,就在无数推土机的强暴下化成渣渣。几个蜡像还试图反抗,李连杰版黄飞鸿和《警察故事》中成龙版陈家驹,他俩还来不及亮出绝招,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老头躲在蜡像馆房顶,被埋入瓦砾堆的刹那,看到阿诗玛也被绞进了挖掘机的履带下。

他凄惨地呼唤心爱的人儿名字,却意外地听到她的回答,阿诗玛的绝唱——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我跟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不忧伤嗨啰嗨啰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哟刺蓬棵,蜜蜂落在哟鲜花上,笛子吹来哟口呀口弦响,你织布来我放羊,我织布来嗨啰嗨啰你放羊……

一生中最后一次的中秋之夜,老头第一次听到身为蜡像的杨丽坤的歌声。她的嘴唇在动,口型饱满,表情像电影里一样欢快。他终于相信,她也是有灵魂的,从未离开过他,自蜡像塑成装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只是她始终保持沉默,哪怕手指都不移动分毫,只为绝不泄露这秘密。

但她一定知道,他是有多么爱她啊。

八月十五,城外的月光好美,像个圆规画出来的银盘,照着每一个魂。无论人,或蜡像,老头想。

清晨,蜡像馆变成废墟,停着几十辆挖掘机与推土机,似刚被苏军攻克的柏林。

杨过与小龙女.jack与rose,唐僧与女儿国国王,贾宝玉和林黛玉,永尾完治跟赤名莉香,都敏俊与千颂伊,全都埋葬在残垣断壁下,粉身碎骨,各自变成泥土,再也无法分开….

抗拒拆迁的管理员老头,被认定在当晚失踪。无人发现他的尸体,这也是事实。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以下的秘密——老头的血肉之躯,跟蜡像们混合在一起,距离他的dna残渣最近的,是阿诗玛的翡翠耳环。

第27夜春运赶尸列车一夜

多年以后,坐在寂静无声的极速悬浮列车上,王小石将会回想起二○一五年春节回家的那个遥远的夜晚。那时的火车站宽阔而喧嚣,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不锈钢与玻璃立面的候车大厅沿着铁路线一字排开,星空被雾霾装饰成了水墨画,城市灯火耀眼得如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火光。那可是一个辉煌的大时代,地球上有五分之一的人口,一年到头奔波忙碌——在无数荒芜的土地上造起钢筋水泥的森林,在山岭中打通隧道,河上架起高桥,自古不通的地方转瞬连接在一块儿。还有几亿人不惜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亲朋或抛下另一半。到了农历新年前夕,这些人就会踏上回家的路。如果按照人次统计,已超过这个国家总人口的三倍。这是人类史无前例的伟大迁徙,未来几万年也不可能重现。

二○一五年二月十四日,王小石的情人节,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和火车上度过的。

凌晨,他偷偷溜了进来。这里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尚且柔软,有的已经硬邦邦了。墙边角落,集中停放着十二个死人——昨晚刚被推进来的,等到天亮,就要送去殡仪馆火化了。

哥哥。

王小石找到哥哥的遗体。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身板比弟弟壮了两圈,看起来相貌堂堂,仿佛随时会跳起来打篮球。但从哥哥痛苦的表情来看,死前一定受了不少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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