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1 / 2)

“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层记忆,把被遗忘的昨日唤醒,如同老电影重新放映,无论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左叶和他的团队,已为此开发七年,分别在美国与中国注册专利。谷歌以十九亿美金并购后,他套现了几亿人民币。

我未作评价,告别时说:“很感激今天的体验,多年来一直想重温外婆走的那天,记忆却是空白。但我不会再回来的。就算这款产品投放市场,我祝你们大卖,却不会购买。”

左叶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但没过一礼拜,我又开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来到左叶面前,祈求再给我一次体验的机会。

戴上“宛如昨日”,左叶让我放轻松些。这套系统完全根据大脑思维控制,回忆可以更加跳跃。我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张黑色的网,布满一个个数字。每个数字都是四位数,不,全都是年份。

我选择了一九九五年,你们懂的。《谋杀似水年华》中,十三岁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带去虹口体育场,差点抓住凶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场比赛,我看到了。眼里满是二十年前的人影,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与欢呼声。我才十来岁,大概是看台上年龄最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甲a联赛上海申花第一场,对手是延边现代。我买了最便宜的学生套票,位子在球门后面,只能看到半边。下半场,第五十六分钟,范志毅进了第一个球,欢声雷动。十分钟后,对方扳平,最终比分l比l。我随着汹涌的人潮散场,回家的公交车上,听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兰·希勒。

二○○八年,那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中国发生许多大事。雪灾、大地震,洪水、奥运会。过年前,我去了趟尼泊尔。有一夜在博卡拉,费瓦湖畔,住在山顶的酒店。海拔两千多米,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条小路通达山巅。独自走人酒店花园,空气寒冷,极目远眺,黑夜清澈,层层叠叠的山峦,月光下各自陡峭。走到花园边上,扶着栏杆俯瞰,一步之遥,万丈深渊,稍不慎就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轰鸣,忽远忽近,山谷布满水汽,浓雾缭绕。环绕酒店外围,尽是绝险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独绽开,自生自灭,管它谁人来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电话,跟某人打了两个钟头国际长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现金。二○一五年,尼泊尔大地震。而我去过的很多地方,至今还保留着照片的古迹,已是一片废墟瓦砾。

走出实验室,我狂奔到外边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气,才像溺水的人得救。

左叶不喜烈日,解开衬衫领带,告诉我——我是第十九个体验者。前面十八个人都给“宛如昨日”打了满分,表示如果产品上市,一定会掏腰包购买。谷歌总部已在讨论定价,估计在七千到一万美元之间。虽然这对于一款电子产品来说有些昂贵,但能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如此估价也不过分。

“什么是最深层次需求?”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爱与归属感、尊重、自我实现。”

左叶说,我们以为人类总共只有五层需求,其实还有第六个层次。马斯洛在去世前,发表了重要的《z理论》。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需要“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我表示听不懂。

“还有第七层需求——人们在满足了所有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就是记忆,或者说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因为现实不能给予这种美好。”

“对不起,我还能再体验一次吗?”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叶向我解释,“每次使用‘宛如昨日’,体验者都会在精神上消耗很大,无异于跑了十公里或在健身房剧烈运动过。”

他给我准备了客房,就在实验室楼上,可眺望无边无际的滩涂。视野尽头,海天之间,幻影般不真实。入夜,署气消退,空气莫名潮湿。白天体验太过疲倦,不到八点,我强迫自己睡下。接连不断的噩梦,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国骨嘴沙皮犬,曾陪伴过我长达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当我惊喜地抚摸它的脑袋,才意识到它早已不见了,梦中失声痛哭。

我哭醒了。

刚好子夜零点,想想刚才所见,必是犬的托梦。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今夜怕是已不在此世间了吧。

再不可能睡着,走到外面,发现实验室还亮着灯。左叶红着眼圈,喝着黑咖啡。他说系统仍在不断改进,满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师们每晚都在加班。

肴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嘴唇有些发抖,应该很糗,“能否再体验一次‘宛如昨日’?现在。”

左叶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忆刚做完的梦,那会让你的记忆与梦境混乱。因为严格来说——梦也是一种记忆,有时候大脑皮层无法分辨清楚。”

凌晨一点,我进入实验室。还是左叶为我戴上设备,他说他会监控我的状态,若有问题会随时中止。

黑色的网。我没选择任何时间,当然也刻意避开走失的狗。我并没想好要回忆什么,只是夜宿在这海边的房子,总能唤起嗅觉里的某种记忆。

海。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边满是海浪与岩石的撞击声,无数白色的泡沫飞溅,消失在乌黑的天空和沙滩。盛夏潮湿苦咸的海风,让夜空轮廓变幻无常。光脚走在粗糙石子堆积的海岸线,足底接连不断的刺痛,提醒我是来自-○-五年的幽灵。这又是什么时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悬崖,上面有座古庙,孤零零地撞进视野。几个少男少女奔跑而过,我记得他们的脸。最后一个暑期,学校组织海岛旅游。亮起光,火星飞溅,同学们点燃篝火,傻乎乎地烧烤海鲜。有人唱张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个男生冰镇啤酒喝多了,用蹩脚的粤语唱《倩女幽魂》,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年张国荣还活着。

不是梦,确凿无疑。这是记忆,十八岁。我能感到篝火的温度,海鲜和啤酒的气味,女生们的清脆笑声,爬上脚背的小螃蟹,不时拍打着礁石的冰冷海浪。我看到一个男生,满脸青春赤痘,蜷缩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着耳机,恰是当时流行的walkman,不晓得在听什么。有人从背后叫他:“游坦之,打牌吗?”

他没反应。我想说话,却没声音——差点忘了这是记忆。不是穿越。我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海浪与悬崖之间。这座海岛布满黑色乱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庙,平时鲜有游人登岛。

忽然,身边坐下一个女生,长发被海风吹乱,有几根撩到我的脸颊。

小枝。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她嚼着口香糖,对着天空吹泡泡,问我怎么不去篝火边玩。

“那你呢?”我反问。

小枝的眼角眉梢有个性,平常就引人注目。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爱做些出格的举动,常对男生们呼来唤去,早恋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跟校外的社会青年。

“蔡骏啊,今夜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样子。”她对我说。

“大概你在潜意识里希望暑假再久一点吧。”——现在的我都忘了那时自己居然看过弗洛伊德。

小枝笑着一口气吹在我的脸上,就当我以为要天上掉馅饼了,她却起身离去,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还有个小包,眨眼在夜空下不见。

当我想要起身去追,身体却还停留在原处——我原来只是个记忆的魂魄。

有人为我摘下设备,“宛如昨日”到此为止。左叶压住我哆嗦的左手,问我回忆到了什么。

“十八岁,海岛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对了,记忆里还有你,游……左叶!”

要命,我差点对他喊“游坦之”。

他淡淡地说:“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颓丧地点头,不想再重复十八岁的记忆。最后一个暑期,在东海的孤岛上,发生了一桩大事——有个女生在黑夜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小枝。

一个星期后,左叶给我打电话,说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级,增加了许多功能,希望我能再来体验。

犹豫三天,我答应了他。我驱车来到实验室,左叶颇显憔悴。他说连续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过四个钟头。根据所有体验者的反馈,人人痴迷于清晰的记忆,产生一种欲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记忆中,带着现实的意识,主动改变自己的行为,或影响到当时的其他人?

甚至,改变过去?

比如,当你回忆到死去的亲人,而你非常后悔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所有人都强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说出口,这对于内心是极大的慰藉。左叶他们这些天的工作就是实现这个,让系统升级到不但能真实体验,还能随心所欲。

我不喜欢用“随心所欲”来形容。

左叶机械性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的担心,‘宛如昨日’只是辅助你唤醒记忆的工具,而不是让你穿越的时间机器。这是一种虚拟现实的体验,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设备进入异度空间,未来都将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神秘的。所有这一切的行为与记忆,都只发生在你的大脑,根本无法改变现实。”

“那么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心理安慰?”

“也许,对你这种意志强大的人来说,的确只是一种无用的小玩具。但对长期生存在往昔阴影中的人们,对于病情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言,却几乎是可以用来救命的治疗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