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1 / 2)

十年沉渊 四木 3056 字 2023-10-18

谢开言沉睡两个时辰,松风越窗,呼呼轻响,小屋背凉,她翻了个身,清醒过来。暮色笼罩,山猿凄叫,天鸟低鸣,声声入耳,仿佛近在眼前。咕咕咕,不知是哪只草虫在石缝里低吟,如同召唤着游子归去。她听了一阵,忍不住也咕咕地叫着,声音却变得嘶哑。

哦,天劫子的清香药丸只能让她开声一时,药效散了,她又变成了言语不便的木头人。

谢开言弛然而卧,沉淀心神,于细微处抓到一股游风,听风穿过藤蔓,疏忽一下,尖利地传来回响。

若在寻常,即使是内力深厚的名宿也察觉不到异样;但在此时,历经雪川磨练的谢开言广开耳目之识,闻音一遍,便知底下动静深浅、罅隙走向。

她掀开毛毡,从石窗处跳了出去。

石屋独立绝壁前,倒生藤萝,密密麻麻,有如天女织梭。谢开言吐纳气息,见无凝滞,抓住一枚长藤,轻巧地荡开,如此连绵不绝,将自己送到一方刀切似的石壁下。

石壁长满青苔绿藤,滑腻不能触手。一块岩石突出生长,如同鹰翅,遮住了上面的月色天光。夜风每次掠过,藤萝哗哗响动,像是水流被吸入了漩涡。谢开言以绝巧功力吸附在壁石上,伸手拨开藤条,果然看见了浑然一体的山崖里张着一个洞口。她轻轻跃进去,闭上眼睛,只用耳力倾听。

四处一片沉寂,无风无声息。小小洞府一丈见方,零落堆放着土坷山石,年久僵化。偶有木叶被风卷进,铺散在地面,像是榆钱撒满了乱坟岗。洞口的那块巨石撑起防护,遮蔽了雨水风沙,这方石窟就成了尘世遗留的墓冢。

谢开言站在洞口朝下观望。天阶山之高,此时有了极大呈现。她所处的洞穴悬在半腰,下面深不见底,浮起阵阵飘渺雾气。青黑色的藤蔓随风摆荡,似纤长的发,一点点打散、梳妆,落在了姿容阴妩的侍女脚踝。她抓起石块投掷下去,长久,才传来咚的轻响,而这种动静,只有她才能听得到。

夜越来越黑,雾气漂浮不去,山风嘶吼着层峦叠嶂,半晌,喧嚣起另一种声音。

谢开言回过神,抓住藤蔓朝外一跃,如灵巧的猿。无法说出此刻的畅快,她只觉群山在脚下跑过,耳朵里都是呼呼风声。荡胸而生的虽不是浮云,但清雾悠远,渗落整个峡谷,将天阶山脚罩得苍茫。

她松开手中的攀援岩石,大胆朝悬崖下跳去。饶是这样灵巧的身体,被浮雾夜风托起,也似落叶翻转。苦费一番功夫站稳脚跟,她抬头去看,巍然山崖巨人般压近,根本望不到天际。

诗书有云,高谷为岸,深谷为陵,此话不假。平日里,谢开言在倒挂的山松野藿上跳跃腾挪,习仿猿猴游玩,只是以为天阶山高,高不可测,险不可攀,才有了这般名目。如今沿着谷底左右奔跑,跑出一身汗都见不到头,她才明白,天阶之阶,是层层叠加的台阶,呈东西走向,覆压三百余里。

山顶到峡谷不可估测,峡谷之多同样不可估测。

谢开言飞掠过一道葫芦口峡谷,仔细倾听,纵身爬升,翻越了一座小山头。山谷那边是个万人坑,白骨嶙峋,长满了青苔,风从骷髅眼洞里吹过,鼓着嗤啦嗤啦的笛声。她低下腰,摸摸白骨,骨质坚硬,赫然风化成石头。

她查看一刻,见无异样,又徒手攀援山石,向着天阶主峰飞跃。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她能听到天劫子呼唤她的声音,心里一动,悄悄沿着松枝斜干爬去。

“小丫头跑哪里去了?老头子的晚饭还没吃呢!”

天劫子站在谢开言起居的石屋内呼喝,凉透的风卷起他气呼呼的白发。窗外白影儿一闪,一匹布缎似的黑发倒垂下来,缀着一张苍白的脸,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将他吓了一大跳。

谢开言倒挂在松枝上晃荡,口不能言,只能两臂招展。月亮从她脸庞后渗落,镀上一层绒边。天劫子见她冰冷安静的容颜,犹带着孩童的天真,不禁叹口气,好生唤着她下来。一当她站稳,天劫子就跳了起来,拿着蒲扇扑扑扑打着她的头顶,边打边叫:“好好一个小丫头,生得像猴子一样!哪有姑娘家在悬崖外荡秋千、挖藤果的?就你这丫头闲不过,天天荡来荡去,把老头子的山窝当林子耍。你说你,你说你,啊?还想犟嘴?”

谢开言抱头逃窜,跑进几丈远的石窠里,烧了一瓦罐菌菇汤回来。红果、绿汁、灰菇飘荡在木碗里,配上白色瓷盏,颜色煞是可观。但喝到嘴里,味道就不是那么鲜美了,只有一股淡而酸的味道。天劫子一边喝一边叹气,谢开言静静看着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面饼,用手拍了拍边缘的灰草,就着汤水吃了起来。

天劫子的眼睛快直了,道:“哪里来的?”

谢开言比划半天,都没让他弄明白。

天劫子叹气,压下她的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吃吧,就当老头子没问。”

谢开言吃掉整张饼子,喝了一大碗汤,擦净嘴,紧紧地望着天劫子。

天劫子问:“丫头你怎么了?”

这次,谢开言用竹筷蘸水,快速在木案上写道:“天阶山下有个万人坑。”

她提起问题的由头,期望天劫子解释下去,天劫子当然懂。他拿起蒲扇轻拍手掌,说道:“你也好生顽皮,竟然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再央求,他思索片刻,当即说了:“一百年前,那里是处古战场,据说死了万数人。那一仗打得惨烈,血流成河,厮杀声传遍山野。后来山崩,掩埋了尸骸,每逢月阴天气,隐隐传来人马的嘶鸣,像是在回放着百年前的历史。”

谢开言心下称奇,并未说出偶遇石窟的事情。

第二日,谢开言站在山崖前看着荡胸层云,呼吸吐纳一刻。每日观赏壮丽景象,令她心生开阔之情。底下飞鸟掠翅闪过,乘风惬意飞翔,她看了十分羡慕。然而天劫子有令,不准她这个食客再四处游荡,她只能静静地观摩,不能跃下谷底。

片刻后,她拿着改良的弓箭,对准树丛藤蔓处激射。嗤的一声,巴掌大的蒲叶穿透一个洞,她拉动细小丝线,将羽箭扯了回来。如此射了一个时辰,采完药引的天劫子坐着滑轮木框上山来,看见他整辟的一方小小药草园枝零叶落,茎苗全部被削断,气得怒吼一声,将峰巅的松鼠全部吓跑了。

“小丫头!你给我出来!”

天劫子口中的小丫头其实并不小了,身材也为高挑,不过她皮肤苍白,经过雪藏后年纪显轻,在百岁老人面前,也的确只能算是小姑娘。

谢开言听得分明,忙背起弓箭,攀援上藤蔓,荡到了对崖。天劫子学术高超、医术无双,偏生拳脚功夫一般,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只能顿足长叹。

谢开言打了一只野獾,将它剔除毛皮,开膛剖肚,清洗干净,做了一道味道甜美的汤食,才能安抚住天劫子的怒气。野獾本身肉厚味鲜,也不需要多加作料,剩下的毛皮油脂亦是大有用途。食罢,天劫子拿出一只木制的孔明锁,递给谢开言,道:“以后玩这个,养下性子。”

孔明锁方方正正,既包涵八卦玄学之术,又有变幻无穷之乐,由上好黄杨木雕制,拿在手上即能讨人欢心。谢开言接过,抽下木条,摆弄着严密的缝隙。天劫子心下甚慰,步出石屋,谁料谢开言已经赶上,将拼装好的十二连环交给他看。

“这么快?”天劫子奇道,“又没事情做了?”

谢开言点头。

天劫子看看尸骨未寒的药圃,吹着胡子问:“你就不能安分下吗?”

谢开言摇摇头,脸色颇为无奈,仿似为着简朴而枯燥的生活惋惜。

天劫子瞪起眼睛:“那你想怎样?”

这下,谢开言运气于胸,利索说道:“听闻大师有处藏书阁,晚辈想见识一下,开眼界,启发混沌心识。”

☆、族长

天劫子百岁高龄,所藏书籍实属珍宝,帛面干燥无渍,字体如云流畅。就是那一捆捆竹简,也保持着烤过的青瓷色。谢开言踏进地下书室,迎面而来一股古朴松香,满壁的辉煌令她屏气静声,垂眸站在了桌案后。

待细细聆听天劫子的护书告诫后,她才洗手焚香,虔诚地翻阅古籍。

天劫子见她面色恭谦,替她滞留了琉璃灯盏,当先离开石室,放下了门户。

石室上方凿开通风孔,插入竹节,逢雨水,必定滴滴答答作响。石龛四壁置放香木,驱虫熏兰,指间便跳跃着一种书香。谢开言孜孜不倦地学习,每读一册,于胸中回顾一遍,不知不觉中,她的头脑如同破开了混沌,乍泻出一丝天光。

gu903();这些精利小篆、端正楷书,一个个跳跃起来,连成一幅画卷。画里,描金朱漆坊门大开,笔直的青石街道呈现在眼前,她骑着白马,一阵风地越过石阶、对楹,飞驰在悠长沉霭的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