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丈量宣纸尺寸之后,谢开言便正襟危坐,提笔运腕,流畅书写心中所想。因不愿惹人眼目,她只分析当今华朝内乱不断的局面,以此为契机,完成一篇切中肯棨的文章。
“华朝六世开拓疆土,拥十二固州,四时充美,攻举有成。今陛下赐随和昆山之宝,掌孔翠犀象之器,内饰金锡,外采丹青,皇皇然赋妍华兮,富乐于声,轻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纵观十二州驰列,西接肃、涪,胡骑犯禁,铁蹄敛踏;东西割舍,宁、徽残缺,狄容长驱无人能御,树银龙旗,击灵鼍鼓,汹汹舞浪于外邦。一时流弊,萧墙四起,非陛下之所圣望。凡革除旧弊,必新创三端,曰御将、兵制、养民。御将者,以术,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约以从。兵制者,以法,明其责,招募谪发,论功进爵,莫不奋力西向……”
谢开言蘸满墨,下笔如神,可见思绪清明。她凝神写着,聂无忧见夜深,当先退出房间。沐浴后小憩一刻醒来,发现隔窗渗落微光,他敲敲门后,径直走了进去。
谢开言趴在书桌上已然睡着,脸颊压着宣纸,嗤嗤吐气,吹散一小块墨染上袖口,兀自做着香甜的梦。聂无忧拈起策论看了看,眼色逐渐发亮,低声道:“女孩儿也有这般雄心,假以时日,不输于任何一个执柄者。”又想到:推究上辈关系,还好她是我的朋友,否则又多了一个劲敌。
他取来一张薄毯,替谢开言披上。想了想,轻手执笔,在她的雪颜上添捻几下,画上猫的胡须。
天明,饱睡一顿谢开言的伸伸腰,就着桌案上的浸汁漱口,热巾敷面,从袖中翻出木梳,胡乱拉了两把头发。阿驻带着自家公子指派的婶娘走进门,抬头一看谢开言的脸,扑哧一笑,慌忙退下。
“怎么了?”谢开言摸摸脸,深觉莫名。
婶娘细细替谢开言换过绣花春衫,梳好发辫,忍笑道:“小姐照照镜子。”并从竹箱里递出菱花镜。
谢开言照镜看到晕了墨的大花脸,嚷道:“好你个病无忧,合着阿驻一起欺负我!”一阵风卷出驿馆,左右逡巡两眼,寻找聂无忧下落。无果后,她便背着手施施然走去上工。
身边掠过一阵淡淡衣染兰香,一道蓝绸丝袍的背影昂然走过,旁边有小厮替他撑着伞,还细细说着:“卓公子,卓公子,老爷劝你再想想这门婚事。老爷说了,那姑娘不错,懂诗书礼仪,擅音律丹青,又是他的朋友,娶了她,等于亲上加亲……”
可是那位卓公子一撩驿馆的马车帘布,径直上了马车离去,从头到尾不置一词,极有可能在抗拒这门婚事。
谢开言看着马车扬尘而去,心想,这位富贵公子,竟然也姓卓……
晚上,谢开言接到了聂无忧特派的差事:去叶府盗图。
☆、89破晓(四)
谢开言伏案提笔,细细画着白天所见陶罐上的浮雕图,有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等。聂无忧持绢扇轻拍手心,游说半天,无奈她还是不为之所动。最后,他拿出了杀手锏,翻开父亲委赐的相印及徽章,看着她说道:“你的策论还需一人署名举荐的罢?不知我父亲有没有这个资格?”
谢开言咬着笔杆想了下,道:“也好。”当即询问为何要去叶府盗图。
聂无忧解释道:“你轻功便利,去了他书房寻紫金铜轴里的画卷。那是一幅上古传下的地貌勘查图,实属孤卷,险些失传。你盗出来,让我瞧上一眼……”
谢开言一听“上古”两字就有些动心,但神智仍在,不忘询问清楚:“你怎么知道一定在他那里?”
聂无忧笑道:“我自然知道。”又不愿多说,推着她出门,急声说着:“快去,快去,你欠下的租金和债契我都帮你还清,事成之后还有赏银。”
谢开言捺住靴底,用手扒着门框,低嚷道:“喂,好歹让我装扮一下啊,那潜公子武功阴毒,我怕抵挡不住。”说完唤阿驻买来两面铜镜,一前一后紧缚在身上,再套上棉布软甲与夜行衣,趁夜色潜伏去镇外叶府。
亥时五刻,花月无声,万籁寂静。
谢开言如一片落叶掠进书房,细细查找,在暗格内找到一尊盘龙架,上面正供放着锁定的紫金铜轴。她收好紫金轴,从窗口掠出,突然被一道鲜亮的影子挡住了去路。
叶潜着雪白睡袍站在竹林旁,风骨清冷。一枝竹随风探下柔曼身姿,拂落在他肩头。他看着黑衣蒙面的来访者,右手轻抬,如同拈起一朵花般,取下了竹枝。
谢开言朝院外发力跃去。
叶潜的竹枝如影随形赶到,迎风一削,变成犀利的刺。
一时之间,冷风、杀气、白影、竹刺从四周罩下来,像是一张看不见的丝网,困住了后院垓心的谢开言。她知道叶潜武功的高低,当即抛弃死逃的心理,凝神对敌起来。
谢开言两掌分合,左右互捺,从袖革中抽出一对精钢打制的柳眉刺,反握在掌中,如轻灵的风,旋转着欺上。叶潜身形如飞云流水,功夫自成写意一派。两人互不答话,抑住夜色各施狠手,一为战胜一为杀敌,顷刻间对峙二十多招。
“妹子,丢出来!”蓦地,静寂的墙外传来一道男声。
叶潜眼色一沉,拂袖一跃,就待掠向墙外,衣影拉出冰雪之风。谢开言看得真切,抓住背后缚住的紫金轴,哑声道:“这里!”将卷轴扔向杏花林处。
墙外消散了声音,叶潜听到谢开言的嗓音,身形一顿,折转了回来,两袖盈满冷风。谢开言看着他的眼睛,急退几步,不敢与他正面对抗。
果然,叶潜的出手更加骇然,五指虚扣,径直拿向她的咽喉。她闪身避开,他的左手又欺上,切向她的颈后。
谢开言最薄弱的地方就暴露在叶潜掌刃之下。她急低头,缩了肩膀,后背不可避免拱迎上去,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掌。
谢开言闷哼一声,险些没站住。不待叶潜劈下第二掌,她便抹去面巾下的血水,抱残守缺,以右手支地轻轻一点,掠出了他的掌风。后方随即扑来数枚棋子,刺向她的颈后,呜呜带响,可见出手者的犀利。她的身形受到牵制,缓慢了下来,还未跃出粉墙,他已鬼魅般掠近,右手一掐,提住了她的后颈。
谢开言只觉又回到十年前的池塘之中,全身爬满了冷冰冰的水草,气息越来越紧,脸色惨白得几近透青。
叶潜冷冷说道:“数次招惹我,难道紫金卷轴才是你的目的?”
谢开言嘶声道:“放开我……”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叫谢开言,是海盗。”太痛了,她先换口气,数次从海面上扑腾回来,他应该看得见。
叶潜上下打量她一番,道:“海盗能赋诗作画?还能与太傅结为朋友?”
谢开言一怔:原来老先生是太傅。马上挣扎起来,双腿蹬着墙面,嘶声道:“我是海盗中的文魁,走遍五湖四海——公子放放手行么,真的很痛。”
叶潜随即松开手,不料谢开言纵身一跃,又翻向外墙,她的轻功可称独步天下,只是叶潜的心思深如大海,能揣测他人旨意。他将手一抬,拉住了她的后衣领,迫使她逃不出去。
谢开言暗道:真是晦气,碍于男女之别,又不能大力挣扎,只能等其他机会了。
叶潜见她俯首认命的样子,冷淡问:“还有什么话说?”
谢开言冷了眉眼,狠狠说道:“别掐我后颈。”
叶潜的寝居极简陋,无床,屏风后摆放一口盛满冰水的大石棺,窗前呈列一矮榻,摆放数套书籍,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贵公子的住处。
谢开言暗中屏气,就被叶潜点了穴位提进来。他看都不看,轻手一挥,将她丢进石棺内。冰水刺进口鼻及胸腔,在夜风里,蜿蜒出一阵最大的冷意。谢开言双脚已不灵便,只能用手扒住棺壁,扑腾两下,竟然还没浮起身子。
“真是不该绑了两块铜镜又去穿棉衣!”她非常后悔,在水底说不出话来,咕嘟嘟吐出一串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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