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秉持君子之风,进屋一次替聂向晚盖好身上的衣物,坐在屋外再也没有动作。他看着月升月落,独自抑制内心的伤痛。松鼠跳得近了,刮动树枝乱响,他怕扰了她的睡梦,才拈起石子将它赶跑。
天亮后,聂向晚借口去山涧边洗漱,撇下屋前的卓王孙一人。她牵着白马走到山道口,在马股上狠狠一抽,看它顺势跑向了木屋。处置好一切,她便掠起身形,远远奔着风腾山而去。
如果不出异常,先行混入农户中的盖行远已经等在了田埂上。盖行远为人朴实,在石城中享有薄名,这次为了化解三宗势力,他依计改名作盖大,混进了袁择名下的佃户家。
袁择既是宗主,依附于他的农奴便是佃户。农奴地位低贱,无田产口粮,只能租借袁择的土地进行耕种。袁择为控制隶属的奴众,将数座镇子连起来,砌上砾石砖墙,称霸于一方。三十前过去了,原风腾山野就变成了袁择的私家府第。
换好农妇装的聂向晚翻山越岭,掠进一片榆树林里。众多的妇孺砍断大树,拖在身后,一步步走向黑烟滚滚的石窟。石窟上洞开一根硕大的烟囱,烧炭后的烟气一阵阵排向苍穹。坟包一般的洞窟中另有安置,转过去,才能看见铁栅栏与索道。一些光着胳臂的汉子抡起铁锤,站在黄土院子里敲打武器。
聂向晚抹黑脸,混进人群拖了一棵榆树,费力朝前走去。身旁不时有推着木车的农工走过,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终于在做完晌午的劳役后,碰到在水井边喝水的盖行远。
“布置得如何?”
聂向晚也觉口渴,坐在山石上咕咚咕咚喝了一碗水。盖行远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来人是谁,也爽快说道:“石城里的流民来了一批,化成无家可归的人投靠进了袁择的镇子。镇子里都住着农奴,他们也有头领。我吩咐石城人多散播一下石城的好处,已经与他们接上了话。再等几天,合适的机会一来,相信他们能起来反抗。”
聂向晚沉吟道:“这事并不简单,还请盖大哥多费心。”
“好。”
☆、布置
夜沉星稀,鸡犬无鸣,劳累了一日的农奴们回到村镇之中,低头进入管制下的笼屋,倒头睡去。不久之后,寂静的石子路上只剩下橐橐靴声。每隔一个时辰,必有巡夜的甲兵经过,他们目不斜视,日复一日地按照固定的样子走下去。
袁择名下有四名说得上话的农奴首领,住在镇尾,今夜秘密聚集在一起。盖行远带着聂向晚进了后院里的柴房,众人一见领头来举事的居然是个姑娘,目光里难掩失望之意。
盖行远抱了抱拳,诚恳道:“这位小童姑娘是石头镇的军师,带着我们破了阎家军,后又收服了国师,成了国师门下的特使。”
三言两语过去,众人的表情已经变得吃惊不少。若说北理最大的名头,当属国师蒙撒无疑,既然能收服国师,可见姑娘家更是厉害。
布衣粗裙的聂向晚看懂众人心思,依次向四周施了礼,说道:“各位大哥放宽心,我不会什么妖法,也不像盖将军说的那样厉害,只是有一点,我来这里鼓动大家起事,是想大家挣脱宗主的控制,分得田地,当自己的主人。”
农奴首领应声道:“就是为了分地,不分地我们还不闹事哩。”
聂向晚不禁微微笑道:“各位大哥果然爽快,既然这事儿对我们两方都有利,那么接下来的计划,应该不会有偏差吧。”
首领们磕了磕旱烟枪,七嘴八舌道:“瞧姑娘说的什么话。”
“我们过的苦日子够多了,不想后辈也这么过下去,姑娘要是有高招儿,尽管使出来吧。”
聂向晚细细听着首领们的牢骚,断定他们是真的有反叛之心,不是一时受人蛊惑那么简单。她先说了一番警醒话,随后直奔正题:“皇后假托公主大婚的名义,不断催促三宗宗主进皇城观礼。实际上,皇后已经起了杀心。三宗也不好糊弄,暗地认袁择做老大,密切关注着袁择的一举一动。袁择在这月大肆挖矿冶铁,就是打算去皇城观礼时,顺道带走自己的甲兵,冲进伊阙逼皇后退位。所以说,这两派阵营是狗咬狗,不管谁胜了,对我们都没一点好处。但是,如果我们做第三方,埋伏在后面,等他们拼得两败俱伤时再杀过来,那我们就是最后的赢家,三宗再想回头,我们就能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将他们一一消灭。”
“怎么灭?”
听到质疑,聂向晚也不慌张,摆动桌上的几个茶杯成伞形散开,说道:“三宗坞堡堵在伊阙外围,占据了南、西、北三边的进攻路线,此时华朝边境又全线息兵,形势对三宗宗主极有利。等公主大婚那日,他们带甲兵冲进伊阙,皇后必定出嫡亲禁军平叛。那么皇城之中的守卫就变得薄弱,如果这时,又有一支军队打着援助皇后的旗号,从东边挺进,占据宫廷,阻断禁军的退路,与各位大哥带来的散兵团一起夹击困在伊阙的这两派人……想一想,这种胜算该是有多大?”
首领们低头细想,一直沉默的盖行远适时说道:“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成功了,北理近百年被宗主把持的局面就会解开。失败了,我们又会被奴役,子孙后代照样做牛做马伺候宗主。所以趁着这次机会,我们绝对不能退缩,只能拉起气势冲到伊阙去。”
首领迟疑道:“我们不是退缩,是想着……就算三宗死了,宫里的人怎么可能让我们翻身,占田分地,做自己的主人?”
聂向晚正色道:“我已找到了陛下,有他的手谕,我不信宫里人还敢追究各位大哥的罪责。”
与会众人面面相觑,过后才有首领艰难问道:“听说陛下早就被皇后软禁起来了……你还找到了陛下?”
聂向晚点头道:“小童说话绝无半点虚假,只是陛下被扣在地牢里,皇后的禁军守在皇城,小童不易救他出来。”
众人将目光移到一名黑脸汉子身上。那黑脸汉子就是三宗坞堡里最有声望的农奴首领,叫桑麻。桑麻一直没说话,只听众人商议,到这时,才显露出他的作用。
他站起身,看着聂向晚道:“小童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借我们三宗农家汉子的闹事,方便你在宫里救出陛下,反过来,你也会帮我们剿灭三宗的势力,形成互利局面。”
“没错。”
“既然有陛下的手谕和小童的保证,那我们还怕什么,一起闹事吧。”
聂向晚闻言笑容满面地坐下来,与众人商议其余的细节。桑麻问:“其余两边宗主那里,小童也派了人吧?”
聂向晚诚恳道:“实不相瞒,有家兄亲信与盖小将军坐镇,相信另外两方的坞堡也会起事,只不过先要征得桑大哥的同意。”
桑麻把手一挥:“我有个什么不同意的,有田有地的买卖,绝对参与!”
入夜众人散了,聂向晚留宿在柴房里,看见盖行远借口流连不去,知他有话要说。盖行远目送四名首领离去,掩好木门,回头问道:“你真的布置好了一切?”
聂向晚弯腰整理床铺,左按右按,不抬头说道:“盖大哥还在担忧什么?”
“头领们只听到有地就愿意起事,但——皇宫里,哪是你说了算的?”
聂向晚回头叹道:“皇帝身体亏损,还能活到几时?能继位的只有大皇子和阿照。但聂公子虎视眈眈守在一旁,断然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所以我猜宫变那日,聂公子肯定会趁势抹杀大皇子的性命。按照北理先例,皇帝一旦驾崩,宗族国亲可辅国监政。而那时偌大个北理,又只剩下阿照与驸马在位,所以最终必定是聂公子夺得权柄,执掌这点江山。”
“而聂公子当政后,又会推行你的主张。”
“正是如此。”
盖行远低低一叹:“可惜了谢郎,他是条汉子。”
聂向晚也叹:“我问过阿照,是否愿意登基做新皇,他只说完成谢叔心意后,就此不过问世事——那便是无意角逐皇位了。”
盖行远叹息着走出柴房,坐在门外守护一夜。天明接到消息后,他与聂向晚商议,说道:“卓王孙也来了,不如趁机杀了他,免得夜长梦多。”
聂向晚暗叹一声,道:“杀了他,给叶沉渊进兵北理的借口?”
盖行远忍不住一砸拳:“在这节骨眼上,他怎么偏偏又来了。”
gu903();聂向晚却笑道:“只要他不是带兵来,我自有办法拖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