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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双成画完一州山川图形,待笔墨风干,抬头看了看四处。秋叶给她的邀约设了几点礼节,需她出示请柬、备车驾等,倒也符合常情,因而她并未多想,一一应着他的心意去置办。她本想就地取材,挑选一两张素笺给秋叶写个请柬,谁知隐秘的心思落进秋叶眼里,让他不着痕迹掠了下嘴角,还极清淡地说道:“木棱怀纸与御驾才能配上我的身份。”
冷双成后背凛然一立,显出了紧张劲儿。她回头对秋叶说道:“此番要求已超出我的能力,公子能否体恤一二,降低些规格?”
“盐池馆马厩有上好的青鬃马,你可取来。”秋叶稳稳当当报出第二选择,打好了如意算盘。
从皇宫到盐池馆,可是一个漫长的路途,且不经过她所下榻的客栈,是一个最为简便将她隔离开萧玲珑的方法。
冷双成见着秋叶退而求其次,自然应好。她执笔作画,身心俱放松,侧对秋叶的颜容敛着一层暮彩,如璞玉透出微光。秋叶伸手去掠她的脸庞,她侧身躲过他的触摸,低声道:“再受公子扰乱,就会耽搁后面的事。”
秋叶哂道:“有脏污。”
冷双成抬手擦脸,他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拈过去一张雪帕,将她原本就干净的脸颊擦了擦,还趁着她被堵在椅中退不得,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
冷双成羞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好在秋叶只侵扰她一次,就被门外的传报声唤走。“公子,陛下有请。”
秋叶帮她点燃了灯盏才离开,过了不久,垂幔后缓缓走来一道苗条的人影,随行的侍女都被她屏退在门外。
冷双成未曾抬头,听到细微的“把守门户”命令,就知道来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灵慧穿着华美的锦绣衣裙,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冷双成面前。冷双成顿笔起身行礼:“见过公主。”随后退向桌案一旁,微微垂头候着。
灵慧轻柔一笑:“免礼。”
她越是这样说,冷双成越是恭敬。
灵慧先拿眼刷了一遍冷双成的周身,再柔柔笑道:“经过公子府里的整饬,初一倒是出落得像个人似的,不简单呐。”
冷双成躬身应道:“承蒙公主夸奖。”
灵慧笑:“我这不是夸奖,是在提醒你作为一名下人,要知好歹。”
万千讽刺入了冷双成的耳,她从来只当风声散去,此刻面对尊贵的公主,她甚至还抬头微微笑了笑。
灵慧的脸色有些异动。“或许你将我当成了拈酸呷醋的寻常妇人,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若再留在公子身边,势必对他不利。父皇此刻传召公子,已有赐婚意旨,公子再推挡,便会落入艰难处境。”
灵慧用话铺开场面,闭口不提她的隐秘内心。
继秋叶拒婚行径之后,她亲眼目睹秋叶对冷双成的点滴关照,心如刀绞。央求义姐程香去试探冷双成,顺便给个下马威,义姐回来后却告诉她,冷双成处事端方,手段软绵,不宜对付,并劝她不要与之正面对峙,忤了秋叶的心意。
随后,程香忙得不见人影,灵慧一个人坐在暖殿内闷生气,却又接到消息,冷双成竟然到皇宫里来寻秋叶,让她恼怒不已。
她暗想,既然冷双成不顾颜面步步紧逼,那么她就要让她知难而退。
支开秋叶后,灵慧适时进了殿。“为了公子的前程,我宁愿来当这恶人,将诸般丑话说前头,哪怕遭受公子的指责。”一与冷双成照面,她便直奔主题。
冷双成垂袖稳稳站着,身姿峻挺如竹。面对灵慧长达一刻的声讨,她的容貌不改镇定之色。“公主想必要赐我一番教导,我愿洗耳恭听。”
她说得如此客气,灵慧教训她时,当真没有什么顾虑,完全是不遗余力的。
灵慧毫不遮掩地告诉冷双成,先前来请秋叶面圣的小黄门是她委派的,待秋叶去了父皇跟前,父皇自然会为她指婚。由于秋叶数次将传召的使者劫走,此次少不得让她的父皇亲自出面,看秋叶还怎样推拒。
“即便公子拒了我,他也逃不开老将军那一关。”灵慧仿似胜券在握的三军统帅,对着冷双成笃定说道,“老将军悉心栽培公子多年,怎会容忍一介寒女凭空出现,断送了公子的权贵路?”
老将军即是秋叶外公叶成安,当朝国舅,早些时年扶植皇帝登位,为平定战乱戎马倥偬大半生,随后将满心希望寄托在秋叶身上。秋叶出生时,娘亲难产离世,父亲被外公隔绝在海外,逐渐失去了消息。
皇帝顾全叶成安的颜面,前后封赐秋叶双亲为郡主及侯爷,使得秋叶名正言顺地袭了爵位。
秋叶自小就被教导成一个冷冰冰的人,所喜爱的事物均被外公砌进水晶阁外的龛画长廊里。长此以往,他毫无偏差地长成外公想要的模样,且冷漠渗骨,对人对己没有半分怜惜。
叶成安十分满意,再将自己培植起的军力转交到秋叶手上。
继外公之后,秋叶成为当今皇帝必不可少的臂膀。
因而,以他尊贵身份迎娶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灵慧质问冷双成,无论是宫里还是将军府,会任由秋叶的人生路发生偏差么?
冷双成应声答:“不会。”
灵慧由此要奚落的话,收入了腹中,只淡淡说道:“初一是明白人,应该知道怎样做。”
冷双成确是明白人,知道灵慧说出这话后,无可更改,并且此后不管自己做了什么,她都可以推责,推得一干二净。
究其原因,是冷双成自行揣度了话意,自行做出了选择,与她灵慧无关。
冷双成淡淡一哂,觉得自己十分不应该,将自己陷落进遭指责的境地。她若是利索地走了,弃任何人于不顾,就不会衍生出后面的麻烦。她一动不动地将灵慧的话听进耳里,反思半晌,越发觉得尘世中的私情像是负担,牵绊了她的手脚,使得她整副身心都不自在。
灵慧见冷双成从始至终雷打不动似的,没有多大反应,问道:“初一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
“那,是否还有不舍的心愿,可央我为你完成。”
“确有一事。”
灵慧轻忽地笑了,心想,初一终究是个凡尘女子,即使面相看似坚强了些,在公主身份面前,还是有私利相求的。
她等着冷双成说出荣华富贵中任意一种请求,可冷双成向她索要的只是一张宫廷特供的木棱怀纸。
灵慧唤侍女取来怀纸,冷双成行过礼后,执笔画完十六州图形。
礼殿温暖如春,灯彩熠熠,作画的人心无旁骛地勾画每一笔,意态之静雅,仿似从未经历过面折言辱的挫折一般。她如此的不以为然,看得灵慧心奇。
最后,冷双成不抬头问了一句:“公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晚过后,我自然知道远离公子。”
灵慧抿嘴一笑,无声无息离开,带走了一众随侍。
礼殿内空无一人,华灯绽放光彩。
冷双成细细打量气势恢宏的十六州原图,半晌没有落笔,心思被牵发散漫开去,飞到崇山峻岭之外,秋叶曾踏足的那一块块疆域。她想着纵横捭阖的天之骄子,确是不宜被尘俗私情所牵绊,灵慧公主留待他身边,助他安定内外,才是携手并进的不二人选。
冷双成从来不敢深究内心,一些隐秘的心思,在她一次次的守礼克制中,逐渐散得无形。她从来不曾讲出口,若能解开寒毒,了却木先生一事,她愿回来寻秋叶,为仆为友,只要他不嫌弃,她便一生追随;他虽冷漠,待她也不尽然温和,却能让她想起相同性子的师父;她从他身上汲取到的温暖,如同师父前世的拂照一样,平常不显露,却又点点滴滴留在她心头,是以让她一路对他退让,任由他的得寸进尺。
可是眼下,诸多成因迫使她离去。
她也应该离去。
冷双成敛住浮动的心思,紧紧收了最后一笔,不露任何败相,完成了十六州的图形临摹。随后,她在怀纸上题字,写了恭请秋叶赴约云云,洗净手收拾好桌案,走出了礼殿。
殿外候着刚除铠甲当值完毕的银光,银色衣袍在暮色中灼亮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