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青恍然,又奇道:“这倒少见,拿这些能治什么病?哦,我晓得了!”他一拍自己额头,“戏文里不是说华佗替关公刮骨疗毒,还替曹操开颅治头痛吗?莫非你也会?”
梅锦微笑道:“我没华佗那样的神技,只你猜得大体没错,大概就是这种用处。”
纸上所画的,除了几种常用型号的手术刀,还有止血钳等一般外科手术里可能用得到的器具。
梅锦之所以想到打造这些,完全是昨夜的那段接生经历给她带来的感触。金花最后能顺利滑下死胎,除了自己在旁救助之外,胎位正才是先决条件。倘若胎位不正,即便有了自己的帮助,最大的可能,恐怕到了最后也只会是母子同时丧命。所以宿在苗寨的时候,她便萌生出了打造一套手术器具的念头。
她当然清楚目下条件里给病人实施外科手术的风险。感染、失血以及在缺乏助手独自手术过程可能遇到的各种临时状况,这些都是必须正视的危险。她也没打算在这里大干一场好展露自己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医疗观念和技术,只是出于职业上的习惯,总觉得手头边有必要备一套,以应付万一迫不得已的情况。
裴长青露出惊叹之色,“这些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老人家可真厉害。”
梅锦莞尔,点了点头。
裴长青现在对梅锦的医术已是非常信任了。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我明天陪你去哲牙那里吧。”
梅锦道:“你既在闸房里点了卯,总不好时常跑开。左右我也知道路,我自己去便是。”
裴长青应了。梅锦到桌边收拾自己画好的图稿,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些天来,两人晚上自然还是分床而睡,只不过裴长青现在没睡凳子,改为一张偷偷拿到屋里来的地席而已,晚上展开,早上起来,便卷起藏到柜子里,所以万氏一直没有发觉。
梅锦收拾好图稿,回头见裴长青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便问:“你有心事?”
裴长青一直想着昨夜被拉去白仙童那里的事。早上接她回来时,犹豫一番,没跟她说,此刻心里又踌躇了起来,总觉得瞒着她有愧,告诉她似乎又不妥。正出神,忽听她发问,呆了一呆,慌忙摇头:“没什么!”
梅锦笑了笑,脱下鞋坐到床沿,放下帐子道:“那就睡吧,不早了。”
裴长青熄了灯,躺到地席上时,睁着眼盯着头顶瓦漏那片地方,脑子里一会儿浮出昨夜白仙童拉着自己不让走的楚楚可怜模样,一会儿想着成亲这半个月来梅锦的种种,辗转难眠,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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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裴长青去了闸房,梅锦告了声万氏,带了些糕点和昨夜自己画的草图,找到了哲牙的住处。哲牙见她来了,十分意外,慌忙停下活计殷勤招待,将她让了进去。
屋里狭窄,光线昏暗,哲牙将一条凳子抹了又抹,方请梅锦坐下,带了些窘迫地道:“我这里实在连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出来,茶也没有,委屈您喝白水。”说着又喊阿茸去烧水。
梅锦阻拦了,让阿茸坐边上吃自己带来的糕点,方对哲牙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哲牙叔,长青说您工于锻造,我过来,是想请您帮我个忙,看能不能打造出这些工具。”说着拿出带来的标了尺寸的大致图稿。
哲牙这才定下神,接过图纸翻了一遍,点头道:“应该能的。”
梅锦便把要求的细节和功能细细和他说了一遍,哲牙凝神听后,道:“我晓得了,我会淬炼材料,尽量达到少奶奶你的要求,一回不行,我再打二回,三回,总能打出趁手的来。”
梅锦和他约好了看样的日期,留下定金,哲牙死活不收,无奈之下,梅锦只得暂时先收回钱,待起身告辞,见阿茸巴巴地仰头望着自己,神情依依不舍,便道:“哲牙叔,我见你很忙,我在家也是无事,叫阿茸随我到家去,晚上再送她回来。”
阿茸自小没玩伴,到这里后,更没机会出门,最多只在门口玩耍,这打铁铺的方寸之地就是她每日活动的范围,哲牙疼惜女儿,心里也时常愧疚。听得梅锦开口相邀,起先推辞,后见她意态恳切,并非虚叫的样子,便应了下来。见女儿面露欢欣雀跃之色,自己心里也十分高兴,拿了顶草帽让阿茸戴了遮住额头好叫眼睛不那么引人注目,又再三叮嘱她要听话,这才送出门去。
梅锦带了阿茸回到家中。万氏从前也听裴长青提起过,铁匠哲牙有这么一个重瞳女儿,觉得不祥,突见梅锦将她领回了家,心里有些不自在,等见到阿茸极是乖巧懂事,又听梅锦说,重瞳不祥是为讹传,连古来不少圣贤也是重瞳,这才没说什么。
阿茸在裴家待了一天,梅锦教她写名字,又教了些简单的字和算数,阿茸十分聪明,记性也好,学得很快。到了傍晚,快申时中(六点钟),裴长青没回,怕哲牙担心,梅锦便自己先送阿茸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开始暗下来了,万氏只好先和梅锦吃了晚饭,心里泛起嘀咕,怀疑儿子又被张清智给叫去吃酒了。
到了戌时中,天完全黑了,裴长青依然没回,也没什么口信,不止万氏,连梅锦也开始担心起来。
从她到了裴家后,除了头两天和昨晚之外,裴长青基本都按时回来的,有时即便晚些,也不会超过戌时。且照万氏的说法,他是个孝子,从前若要晚归,为叫万氏安心,必会叫人捎个口信的。
再半个时辰后,裴长青依然未归,也没什么消息,万氏终于忍不住,托那日迎亲的堂弟长喜到闸房去看看。裴长喜应了,动身往闸房去。
☆、第十九回
裴长喜走出没多远,看见对面来了五六个县衙里的衙役,仿佛去锁拿人的样子,到了近前,见其中有个相熟的,那人看到他,丢了个眼色过来,故意放缓脚步,等落到后头了,停下来低声道:“你堂兄裴长青可在家,若在,赶紧叫他逃!”
裴长喜摇了摇头。
衙役道:“不在更好。他打伤了人,县官要我们连夜来捉拿呢!”说完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裴长喜吃惊,慌忙转身拐入侧旁一条小巷子飞奔到了裴家,把刚听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万氏吓了一大跳,顿脚道:“好端端的我家长青怎会打伤人?是不是官爷们弄错了?”
“我也不晓得,恰好那帮衙役里有个我的相熟人,好心跟我说的……”
他话没说完,外头院门便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夹杂了衙役的呼喝声。
“来了,来了,这可怎么办……”万氏脸色发白,在屋里团团转起来。
见她六神无主,梅锦道:“娘您别慌,我去开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到了前院,打开了门。
门一开,手拿火杖的衙役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径直闯到了屋里,推门到处查看,连箱柜也不放过,搜检一番见没人,一个自称刘班头的沉着脸问万氏:“你儿子在哪里?他打伤人犯了案,我们大人下令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你若包庇,视为同罪!”
万氏颤声道:“差爷,我儿子这些天一直在闸房老老实实做事,未曾惹祸啊,连闸官都称赞他了,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刘班头冷笑道:“老阿姆,你儿子裴长青不学好,和县里的一帮无赖混子整日混在一起,你当我们没打过交道?抓的就是他!我看你神色张皇,莫非把你儿子藏了起来?痛痛快快说出他的去处,我们也不难为你。”
万氏脸色煞白,不住摇头称否,刘班头只一味声色俱厉地逼问,梅锦上前道:“刘班头,我娘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大晚上的突然听到这消息,惊慌在所难免,何来藏人之说?我夫君今晚没回家,我们娘儿俩正不放心,方才还托了长喜堂弟去闸房问消息,未曾想你们便上门了,只听你们说他打伤人犯了案,到底打伤了谁,犯了什么案,我们半点也不晓得,您给说一声,好叫我们心里有数,该当如何,我们绝不敢阻挠。”
刘班头觑了她一眼,“你是裴长青媳妇?告诉你也无妨,你男人打伤了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告到县衙,大人下令捉拿他归案!”
所谓锅头,乃矿厂行业的一种称呼,指的是管理矿厂庶务的人。这顺宁矿厂在邻县,和裴长青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又怎么打伤了对方?说起来,还是和张清智有关系。
便是傍晚时分,裴长青回家路上,小如来匆匆找了过来,说顺宁矿厂孙家人带了一帮人堵住了张清智,眼看言语不和要大打出手,让他赶紧过去助拳。
原来,顺宁孙家和张家向来有嫌隙。去年生意被张家抢走了好几宗,今年年初,孙家矿厂的一个镶头(技术总管)被挖走,刚前些天,这个镶头又暗地里招走了不少原本在孙家矿厂做工的槌手和砂丁。
槌手砂丁便是凿矿和背负矿石出井洞的人,通常有三种来源。一是招录的正常矿丁,二是卫所里的军人,第三种乃是犯人流徒死囚,待遇依次递减。若放在前几年,倒也没什么,矿厂并不缺人,走便走了,但从去年开始,朝廷严令禁止调卫所军人到矿厂充当矿工后,矿丁人数锐减,一时招不齐人,许多矿厂面临砂丁不足的情况。孙家先被挖走镶头,现在还被叫走了一拨人,岂肯吃下这个亏,带了许多人堵住了外出的张清智,挟到醉仙楼里说道,要他将人都送回,张清智唯恐自己吃亏,急忙让小如来叫裴长青过来助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