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玲珑身影出现在桌边,手里捏了根银簪,用簪尖把蜡烛里的烛芯拨了拨,把一点如豆微光拨亮些。
梅望舒隔着帐子见了人影,心里浮起歉意,“最近总是多梦易醒,夜不能寐,惊扰到你了。”
“是我惊扰到大人了。”嫣然歉然道,“有客清晨来访。原本不该打扰大人好眠,直接回绝的。但来客……是城南回雁巷的叶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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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望舒匆匆穿戴整齐,快步迎出去,“老师。”
前院待客厅内,须发斑白的叶昌阁转过身来。
“听闻你病了,告了长假?怎么不提前告诉为师一声。”
叶昌阁皱眉抱怨,“你身子不好,每年秋冬就大病小灾的,圣上都知道的事,难道为师竟不能体谅于你?”
他把手里提着的提盒递过来。
“胡辣汤,里面加了生姜、胡椒、八角、肉桂。冬日补气暖胃,喝完浑身发汗,是克制寒症的民间偏方。你师娘清晨早起,在灶上忙活了半天熬的。”
梅望舒接过提盒,还没打开盖子,辛香辣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她心情矛盾复杂,“感念师娘体恤。但学生实在不能食辣,酸辣更不行……”
“叫你喝,你就喝。”叶昌阁瞪眼,“都成了家的人了,吃起东西来挑挑拣拣。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一身的病,都是这么来的!”
梅望舒无言以对,把提盒搁在几案上。
大清早的,和老师对坐,艰难地喝下一大海碗的胡辣汤,背后起了一身热汗。
叶昌阁这才满意,问起她的打算。
“听闻你告了整个月的假,连入宫腰牌都交回去了?”他算了算日子,“岂不是正好错过年节。正旦大朝会你不去?”
梅望舒小口抿着胡辣汤,“去不了。已经在御前提前打过招呼了。”
叶昌阁皱眉,又问,“十五元宵的上元灯会,今年国库充足,应该会大办。届时满朝文武出席,圣上亲自到场,御街巡游花车,百姓山呼万岁。就算旁的场合你抱病不参加,这等重要又喜庆的场合,你至少要露个面。”
梅望舒还是那句话,“既然告假闭门养病,就清清静静在家里静养,断没有到了年节就出行的道理。老师,下面整个月,我都打算闭门不出。”
叶昌阁皱眉,目光如炬,盯着对面的学生看了几眼,把胡辣汤盛满,往梅望舒面前推了推。
起身把所有门窗仔细关好,回来坐下。
“望舒,给为师交个底。你这病势,到底有多重?当真要休养整个月之久?你闭门谢客,到底是因为病情还是什么别的缘由?总不会是听了老夫的劝告,打算闭门生个孩子出来吧?”
“……”梅望舒百口莫辩。
她想了想老师能听进去的说辞,含蓄道,“老师,你曾对学生说过,飞鸟尽,良弓藏。学生伴驾十年,如今陛下正当盛年,已经开创了清平盛世。功成身退,正有时。”
叶昌阁白眉皱起,眉心几乎成了个川字。
“你才二十六岁,谈什么功成身退。“他极不赞成地道,“年华正好,又深得圣心,正是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时机哪!”
梅望舒放下汤匙,接茶漱口,“老师,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今圣上已经亲政,一切蒸蒸日上,意图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人才比比皆是,不差学生一个。”
叶昌阁抚着长须,沉思片刻,冷不丁换了个话题。
“上次腊八节那日,听说你进宫觐见,第二日就告病了。那天圣上可是说了什么为难你的话,让你萌生退意?”
梅望舒垂眼,抿了口茶。
一口茶在嘴里含了许久,最后才说,“圣上提到了‘梅相’。”
叶昌阁怔忡了一阵,用力一拍掌,“圣上有意提拔你入相?那是大好事哪!多少人毕生难求的好机会!你怎么——”
“老师,我怕。”拉赫
四下无人的花厅里,梅望舒的声音还是冷静的,平和的。
在生平最为敬爱的恩师面前,她打开心扉,平静地向恩师阐述起内心隐藏至深、从不曾吐露人前的念头。
“我怕这偌大的京城,成为我的埋骨地。”
“我怕再往上走,坐上那个位子,就再也下不来。”
“我十六岁离家入京,至今已经伴驾十年。午夜梦回之时,每每想念故乡的父母,果园,半山梅林。老师,我想带着嫣然、常伯他们,归隐故里。从此侍奉双亲,陪伴家人,平淡度过此生。”
热茶缭缭的热气,笼罩了她雅致的容色。
皎皎如朗月般风姿,掩不住眉眼间苍白病容。
叶昌阁侧过头去,手背抹了把眼角。
“你……你不过二十六的年纪,竟会如此想。”他闭了闭眼,“老师知道,京城十年,你过得辛苦。”
“换了旁人,追随主君十载,立下从龙之功,正是苦尽甘来、踌躇满志的时候。你却起了激流勇退的心思。”
“人各有志。”梅望舒沉静地道。
“不错,人各有志。望舒,你若是想好了……老师不拦你。”
叶昌阁最后道,“不过,望舒,在你离京之前,趁着闭门养病的机会,还是早些生下娇儿,好让为师抱一抱。”
——
皇城,西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