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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春的头发晾干了,随意编了条辫垂胸前。眼见天色渐暗,父亲还未回,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去村口等,忽然看见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竹林侧的青石道上,定睛一看,正是父亲踏了夕光而归。心中一喜,急忙迎了上去,第一句便埋怨,“爹,怎不早些回?你腿脚不好,天色暗了,万一看不清路摔跤怎么办?”
几年前陈仲修外出上山采药,不慎跌了一跤,折断腿骨,养了大半年才好。绣春此时还心有余悸。
陈仲修不过四十,两鬓却已略染白霜。头绾方巾,身披长衫,目光清炯,身形清瘦而挺拔。闻言哈哈笑道:“傻闺女,你爹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那么容易摔跤?这不是回了吗?”
绣春帮他从肩上卸下身后背着的四方竹筐,揭开盖子看了眼,里面装满了草药。
“这回你爹去大师父那里,不但喝到了上品毛尖,还在山上采了不少好药。上回跟你提过的紫珠叶、苎麻根,都是极好的止血良药……”
“知道啦——明天我会收拾的。爹你先去冲个凉,水我已经给你放好了。然后咱们吃饭。我做了红烧鱼、葱茭白,还有你爱吃的马苋菜炒鸡蛋。马苋菜可嫩了。鸡蛋是丁三婶拿来的。哦对了,我还给你买了酒呢。只是不许你多喝,免得你又醉……”
绣春亲昵地挽住父亲的手臂,嘀咕着和他并肩往屋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春儿,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烧了这么多菜,居然还准许爹喝酒?”
陈仲修换了衣衫坐定,看到一桌平日难得吃到的好菜,边上还摆了壶酒,有点受宠若惊,忍不住问道。
绣春道:“爹,你忘了?今天可是你的四十整寿!”
陈仲修一怔,这才记了起来,轻轻拍了下自己额头,“瞧爹这记性……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记了!”
绣春笑吟吟替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陈仲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了下滋味后,叹息一声,“四十不惑。白驹过隙,晃眼便半辈子了。可惜你母亲不在了。倘若她如今还在,见你长成了大姑娘,该有多高兴……”
从前母亲还在时,每逢父亲生日,这些事都是母亲备办的。绣春见父亲此刻又提起母亲,怕他伤感,忙一把夺过他手上的酒杯,笑着转了话题:“饭菜没吃几口,酒倒先喝起来了,空腹最易伤脾胃。爹你先吃菜,等下再喝也不迟。”
陈仲修向来就听女儿的话,闻言呵呵笑了起来。绣春陪着吃了一碗饭后,替父亲斟酒夹菜。自己因了酒量浅,不敢多喝,不过只陪着喝了一杯而已。待父亲有七八分饱醉了,便拿出自己前些日偷偷做好的一双厚底软面鞋,递到了父亲面前,道:“爹,这是女儿送您的寿礼。可别嫌我手艺粗糙,您经常外出行医采药,腿脚舒服要紧。您凑合着穿。”
陈仲修又惊又喜。
女儿自小就如大人般乖巧懂事。自妻子亡故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萎靡不振,反倒是身边这个当时不过才六七岁的女儿陪伴安慰,甚至照顾自己渡过了最初的那段艰难日子。这么多年来,她不但用心学习医术,悉数得了他的衣钵,于某些病症的诊断处置,甚至时常让他有耳目一新、青胜于蓝的感觉。虽然自己衣食住行一直都是女儿在打理。可是在这时收到女儿这样的一份心意,感觉却异常贴心。
“爹,我帮你穿穿看,大小合适不?”
绣春蹲到了父亲的脚前,替他换了脚上旧鞋。陈仲修起身走了两圈,感觉又软又合脚,连声称赞,忽然想了起来,急忙道:“春儿你等等,爹也给你买了东西。”说罢急匆匆去了。很快回来,手上已经多了一样用帕子包住的东西,交到绣春手上。
“春儿,你如今十七,过年就十八了。本该是打扮漂亮好出嫁的年纪。可惜跟了我这个没用的爹,耽误了你。家里穷得只剩下了四壁药材,你连副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这是爹请城里相熟的万福珠宝铺师傅打的一只银嵌金手镯,纹样还是爹自己亲自挑的。你瞧瞧喜不喜欢?等爹钱攒够了,一定再给你打副真金的!”
“男人有什么好?非要巴巴地嫁了去?是女儿自己不愿嫁人的。女儿要陪爹一辈子……”绣春笑眯眯这么说着,打开盒子,眼前一亮。见里头的镯子雪银质地,上头绞了金丝,镂空刻出南瓜、葫芦、葡萄等瓜果的纹样,不但精巧可爱,而且不落俗套——陈仲修出身富贵之家,从前除了研习医理药学,自然也养出了一副不俗的玩赏眼光。
绣春把镯子套上了手腕,迎着烛火晃了几下,爱不释手,连声道谢。
陈仲修望着女儿。见烛火中她一截雪白皓腕与银镯交相争辉。发黑如墨,肤光胜雪,眉眼舒笑,清丽无俦。恍惚之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还是少女模样的妻子,感慨万分。许是心有所触,半壶酒下肚,一改平日沉默,话渐渐多了起来。
“春儿,想当年,爹带了你娘离京时,才二十岁不到。如今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不但你娘早早故去,连你伯父也……”
他停了下来。望着烛火默然。大约是忆及年少时的手足情深,眼中渐渐泛润。
绣春自出生起,便没见过陈家之人。但此时见父亲神伤,倒是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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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外出归来,进屋时并没见到父亲。张嘴要喊他时,忽然听到用作书房的后东间那边传来一阵说话声。除了父亲,另有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住这里这么多年,父亲绝口不提来历,云淡风轻,所以家中除了城中慕名过来求医的人,极少有别的访客。绣春忍不住轻手轻脚拐到了屋侧,从半开的支窗外看了进去。
从她这角度望去,只能看到来访者的侧后背。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穿件杭绸直裰,打扮颇体面。他正跪在陈仲修面前道:“……自大伯不幸去后,这么多年来,金药堂的事便一直由我爹和姑太太一家在帮着打理。所幸没出什么纰漏。我爹对叔祖忠心,叔祖也把大事都信托给我爹。只是我爹的为人,二叔你也晓得,最重情份。私下里常对我说,就算叔祖的气儿至今不消——每逢他在叔祖跟前提二叔您,想劝他老人家回心转意,叔祖便会发火,更不提让您回家的事,但咱们这些帮着做事的人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管怎么着,如今二叔您就是金药堂正经的接承人,这是铁板钉钉不会更改的事。所以我爹悄悄地瞒着叔祖,一直在打听您的下落。他的意思,只要您回去了,在叔祖跟前好好认个错,叔祖想来便就回心转意了。可算侄儿幸不辱命,今日找着您了。无论如何,二叔您一定要回去接掌这家业的,到时候,我爹也就好撂下金药堂这千钧重担了。”
这年轻人嘴巴利索,一大段话说得片溜,口齿清楚。
绣春明白了。此人应是陈家宗族里的人,也就是自己的族兄。让她惊讶的是,自己那个与父亲孪生的亲大伯竟然早已死了。而且,这个族兄说的那些个话……落入她这种阴暗之人的耳朵里,倘若用恶意去揣测的话,仿佛包含了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在里头。
“立仁,你起来吧。”
绣春还在默默品咂的时候,屋里的陈仲修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眶微红,看起来刚刚仿佛流过泪。
陈立仁依言,从地上恭敬地起来。
陈仲修道:“你回去后,代我转达对你爹的谢意。就说难得他这份心意。我闲散了大半辈子,等你绣春妹妹出嫁有所依后,我便会出家去。过些天,等这里的事都妥了,我会回去探望你叔祖。但陈家的家业,我是不会再接手的。”
陈立仁背对着绣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声音,他似乎有些焦急。
“这怎么成?二叔,您是叔祖如今唯一的亲儿子了。大家伙都巴望您回去接掌……”
陈仲修摆摆手,阻拦了他的话。
“立仁,方才我听你说,你叔祖如今身子还硬朗。如此我便无牵挂了。金药堂于我而言,早已是身外之物。”
陈立仁轻轻啊了一声,声音里难掩失望:“二叔,侄儿好不容易找着您了,您却不愿回去接掌家业,侄儿回去后,恐怕会被我爹责怪不会办事。”
陈仲修道:“我修书一封,你替我带去给你叔祖。至于你爹那里,你放心,他不会怪你的。你千里而来,路途迢迢,想必早乏了。倘若不嫌你二叔这里苦陋,留下用顿饭。等你妹妹回来了,见上一面再走不迟。”
陈立仁恭敬地道:“多谢二叔的美意。妹妹我本是极想见的。只是侄儿这趟出来时日已久,既寻到了二叔说上了话,侄儿便想尽快赶回去向我爹复命。等二叔写了信,侄儿就告辞了。”
陈仲修也未再强留,提笔具信后封起,然后起身送他。转过身的时候,藏身窗外的绣春看了眼这个族兄的脸。见他二十五六的年纪,浓眉阔口,样貌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