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让马力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脸颊:“现在我却是缺乏日晒的苍白。”
“在你们这批同学当中,还是你第一个发现了魔女区。”
“高二那年,隔壁班有个女生游泳溺死了,全体同学半夜跑去废弃的工厂,把没有清理掉的遗物,全都烧给了地下的她。每人买了一叠锡箔,大家都说这个地方很灵验,能让死者收到所有祝福,也能为活着的人保佑平安。这是魔女区对我们唯一的实用功能。”
“是啊,我也被杀死在那个地方。”
马力已不自觉地陷入往事:“你作为班主任,每天都来我们寝室。我的床头堆满了书,各种教辅材料,还有《爱因斯坦传》。深夜熄灯后,我常跑到申老师的房间,津津有味地说起相对论和宇宙起源,说在茫茫的银河系里,有多少黑洞、白洞、虫洞、中子星、夸克星、孤子星、暗物质、暗能量……”
“嗯,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奇怪的学生。高考前夕的几个月,你没日没夜地复习,经常找张鸣松老师补课--你的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考上的。张老师是从清华出来的,更是全市有名的数学特级教师。有一晚你在自习教室偷偷掉眼泪,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只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想去死亡诗社了!”
“住嘴!”
马力几乎要把他的嘴巴捂住。
“我是申明,十六年来,我一直骑在这个少年的肩头,我在看着你!”
又一阵爆竹的硝烟飘过,少年司望像一条斗犬,瞪大双眼看着马力,让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恐惧地低头:“不要看着我!”
“我已不是十八岁的马力,而你还是申明老师--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二十五岁就被人杀了,在魔女区的地底浸泡了三天三夜?羡慕我永远做孤魂野鬼,趴在一个叫司望的孩子身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离开他,把你的身体作为宿主!”
“不--”
“原来,你还是害怕我的啊,哼……”
“说实话,以前做噩梦会见到死去的申明老师,而现在噩梦里的脸,却是十岁的司望。”
少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的脸颊:“我有这么可怕吗?”
“2005年,你作为谷秋莎的养子,把我介绍进尔雅教育集团,向我提供大量谷家的秘密,包括内幕交易并向官员行贿等违法证据。我当时怕得要命,生怕败露后会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却是胸有成竹,似乎早就给谷家宣判了死刑。”
“是他们在十六年前背信弃义地对我宣判了死刑!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要为自己复仇,我确定了四个人的名单:谷秋莎、谷长龙、路中岳,还有--张鸣松。”
马力的心头一惊,名单里居然还有张鸣松?
“2004年,从你第一次见到谷秋莎的那天起,就制定出了疯狂而大胆的报复计划?”
“知我者,莫过于马力也。我用尽一切手段,让谷秋莎无法自拔地爱上我,就像上辈子跟她谈恋爱那样。被她收养以后,我发现了谷家的种种问题,总结出了包括路中岳在内所有人的弱点。”
“是啊,就像你让我转交给路中岳的那盒药,这家伙真是欲练神功,必先自宫。”
少年眼里掠过一丝冷酷:“毕竟我只是个小学生,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又有能力控制大局,才有可能利用到路中岳,让他乖乖地为我服务,最终搞垮谷家,又让他自己也难逃法网。我思前想后,最佳人选非你莫属。”
“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后来的校内网与qq聊天,都是你精心布置好的吧?”
“可惜,最终还是让路中岳那家伙跑了!看来我低估了那家伙,若非如此--另一个人也不至于白白牺牲。”
马力并不清楚他说的另一个人指的就是黄海警官。
“你有那么恨他?”
“在谷家破产以后,我破解了谷长龙的保险箱密码,拿到一封写自1995年的信。这封信伪造了我的笔迹,以我的名义写给贺年--就是我的大学同学,后来进入了本市的教育局,又被招入尔雅教育集团,在失踪两年之后,被我在苏州河边发现了尸体。或许是出于嫉妒吧,贺年以这封信对我落井下石。不过,这世上能伪造我笔迹的,只有一个人--路中岳。”
“路中岳与贺年串通陷害了你?”
“其实,我并不想要他们死,只希望这些人活着受罪,才能偿还亏欠我的一切。”
“申老师,你变得有些可怕了。”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当你身边所有人都异常残忍,你的杀戮本能就会爆发,最后不可收拾到血流成河。”
回到花鸟市场入口的花灯下,马力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suv,少年坐上副驾驶座绑起安全带,马力的音响却在放张国荣的《我》。
“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
车窗外不断升起绚烂夺目的烟火,车里反复放着这首歌,两个人却再没说过一句话。
第三部奈何桥第十五章
2011年,暮春时节。
南明高级中学,跟过去一样没什么变化,唯有四周耸立起许多高楼,原本开阔荒凉的天际线,变得突兀而杂乱无章。
她在门房间做了登记,穿过熟悉的大操场。快放暑假了,高中生们正在收拾回家,每从她身边经过,都会转头注目。她的面孔白净,一如既往地穿着白色连衣裙,略似古人的刘海,乌黑透亮的丹凤眼,仿佛古墓派中的小龙女,完全看不出真实年龄。
操场角落里有排篱笆墙,依然开满猩红的蔷薇。几枝红蔷薇自她的黑发后伸出,花瓣落到脸上,如红黑白三色的水彩画。她摘下几片,捏成一团鲜血,踩在脚下的泥土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声念出这句放翁的词,自然想起十六年前的今日--
1995年6月19日,梅雨季节,午后总会下场急雨,高三(2)班的她,徘徊在操场边缘,意外见到失魂落魄的申明老师。她从篱笆背后靠近他,在几朵蔷薇掩映下轻声道:“申老师。”
这个刚刚失去一切的男人,表情复杂地看着她,反而后退半步。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申明别过头尽量不看她的眼睛,“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后想来,大概就是那晚的杀人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