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慎这副样子和两年前如出一辙,听闻自己要被送去江南,抓着他的袖子红了眼睛,眼泪擦了又掉出来,努力憋住了,问他:“你不要我了吗,旻哥哥?”只有小孩子才记得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年明慎才十五,十年间都跟他一并幽囚在这深宫大院里,觉得玉旻就是他的神,惟有顽劣孩童才会如此天真地站在某一边,提前封死自己未来的路。
是他把他手把手教成这样的。玉旻此刻再来看他,却突然发现他的阿慎长大了,十七岁,轮廓有了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美,早些时候那种令人心悸的、逼人的狂热和依赖已经消失不见,可是他仍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从无动摇。
玉旻道:“他很有才能。”
明慎拎着奏本一角,安静地垂下头:“哦。”略有不忿的样子,但是涵养很好地只表现出来了一点点。
玉旻问他:“批完了吗?看你这样子,仿佛不太高兴?”
明慎垂头丧气地承认了:“有一丢丢,但不是一大丢丢,而是很小的一丢丢。您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平常人家侧室生了孩子,正房的孩子也会不高兴的。”
“亲哥哥?”玉旻咬着字重复了一遍。明慎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见到玉旻倾身前来,几乎与他额头碰额头,眸色黑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紧跟着,明慎感到自己整个人悬空,被玉旻稳稳地拦腰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被摔去了床榻里。
玉旻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你现在是不是还不知道,朕在这张床上对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皇后?”
明慎这个跟人急眼了都不会骂的,只能干瞪眼。上朝时,他按品阶只能站在大堆京官中的角落,虽然他的身量跟同龄人比起来并不差,但他前头是比他高几分的卜瑜,卜瑜前头的前头还有个大个子尚书,他这个南边来的、今年刚满十七的小矮子终于接受了自己还不够高的事实。
第一次去朝会时,他连玉旻的头顶都没能看到,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周围大臣都站得肃穆工整,他也不敢踮脚,听了半天,越听越头皮发麻——朝中人现在分了两拨,就玉旻分封玉玟为昭安公主、生母青阳氏为皇太后的事情争论不休,张念景及其党派抓住一个“有违祖制”大做文章,说玉旻的生母当年连个嫔也不是;另一拨人则追溯过往,认为玉旻是让帝禅位前钦定的太子,他的生母和妹妹迟早也要分封,并不是坏了规矩。
两边人吵起来,逻辑精妙,措辞激烈,但最后车轱辘来车轱辘去,总是吵不出什么。玉旻显然也懒得听废话,只说敕封一事“从长计议”,接下来准卜瑜陈说废除童子科之举。
明慎此前已经听玉旻说过这件事,这时候宣布,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卜瑜刚奏完,底下立刻躁动了起来——这次也同样分了好几批人,年长的、京中世家受荫的人各自惴惴不安起来,出身寒门的年轻官员们更多的却是面露喜色。
童子科来源已久,起初是各地乡绅推举“神童”,内定入仕名额,后来发展到京官世家一手包揽,将自己的后代全部推为神童,以此确保小辈也有了金饭碗。
卜瑜这一提议,相当于直接废除了这些人赖以为继的保障。
这下朝会的矛头立刻被转移到了童子科一事上,吵了一早上没吵出结果,玉旻的态度没人摸得清,后来日头高挂,他便挥挥手散朝了。
散朝前,他特别将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叫去了庭前,加以褒彰。明慎本来还眼巴巴地指望着玉旻能当众表扬一下他,不过想一想,他二甲二十七名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高不成低不就,本应不入帝王法眼,他是有点天真了。
一直到散朝后,明慎还有点恍惚。
卜瑜跟他一起走,看他一路走神的模样,笑道:“吓到了?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上朝,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吵来吵去没个尽头。”
明慎道:“陛下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虽然还是一样的凶,可是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
卜瑜笑了:“您想的皇上,应当是运筹帷幄杀伐果决,在朝堂前说一不二,是这样吗?”
明慎想了想:“好像是。”卜瑜这么一说他就懂了:“我知道了,旻哥哥现在在那个位置上,因为是君王,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因为大家都觉得皇上是不会犯错的,即便有了错,也不能收回,不然大家就会怀疑君主的能力。不能太过果决,让人觉着他不听意见,也不能摇摆不定,让大家觉着他没有主见。要做到这些,还要平衡各个党派,还要达成自己真正想要的事……当皇帝真是太难了,我想过旻哥哥会很辛苦,没想到他这么辛苦。”
卜瑜笑了:“您原本想象的也不是不存在,只是如今根基已经坏完了,用烂摊子来形容也不为过。陛下在尽力校正如今的风气,你也看到了,废除童子科,这是第一步。如若你早几年来京便会知道,陛下做起事来,也的确是杀伐果决的。”
明慎好奇起来:“知道什么?”
卜瑜瞅了他一眼:“不告诉你。”说完后往他头顶一拍,道:“回御史台罢,明大人,晚上腾出空来。陛下嘱咐微臣为您在宫外选定一处住宅,微臣看了三处地方,有些拿不定主意,陛下便出资将这三个地方都买下了。您晚间要随微臣去看看吗?”
明慎愣了:“啊?”
卜瑜道:“您今晚拍个板,当下便能住进去。往后您想住宫里住宫里,想住家中便住家中。”
明慎赶紧道:“不是,为什么是三所住宅?”
卜瑜道:“陛下的意思是未来令兄婚娶,会择地分家,故而备用两所宅邸,彼此相对;后来陛下又想到把您幼年的故居收回、修缮,于是就成了三所,想必明大人一直以来也想把原来的老宅邸买回来罢?”
明慎道:“可我——”
卜瑜继续道:“陛下还说了,如果您要推诿,就让您亲自去和他说。这些钱在陛下眼中不值一提,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帝后同尊,自然也都是您的,所以不必多虑。”
明慎彻底没话说了。
他跟着卜瑜转了转,转了半晚上还没转完旧居。这是明氏一族的伤心地,玉旻命人重新修缮,打点得焕然一新,却保留了许多老旧的痕迹——比如明慎跟他提过的莲花台,他父亲曾抱着他,用低哑的声音给他讲故事。他母亲便在旁边为他们打扇。
明慎的样貌随母,清秀动人,活色生香,性子也随母,犟得很,但有点没心没肺;霍冰长相随父,狭长凤眼一眯,便是倾倒众生的好容颜,透着一点精明相。明慎已经快记不清他父亲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被抱在怀里时,他瞥见的父亲的眼尾,不知道是妆没卸干净还是怎样,微微发红,像是贴住了一片桃花,很好看。
后来听说霍冰长得像他父亲,他就自动认为霍冰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了,将那个画面层层描绘出来,就是霍冰抱着还是个小崽子的他,跟他讲故事。
这也是为什么短短两年间,他迅速跟霍冰亲近了的原因。
他立刻就要给霍冰写信,卜瑜却又给了他一个惊喜:“明大人,令兄明日便能进京了,我们提前通知了他。”
明慎高兴得手足无措,反复找卜瑜确认了:“真的吗?我哥真的明天就到?”
卜瑜含笑确认了。明慎欢呼一声,又立刻要动身去找玉旻,看了看天色才冷静下来:“好晚了,我今日便先不打扰旻哥哥,我明天去罢。”
过了一会热,他又纠结了起来:“最近旻哥哥好像特别忙,我现在找他好像也不好……唉,还是不找了,写封谢恩折子上去好了,免得耽误旻哥哥的时间。”
卜瑜瞥瞥他,没说话,只是笑着告退了。
当晚,明慎便歇在他自己原来的家中。只是府邸空无一人,新来的家丁他也不熟,空荡荡的一个大房子住起来有点怕人,明慎做了个被猫抓的噩梦,醒来时已经到了凌晨。
玉旻定的规矩是逢三、六、九日上朝,差不多是上一天休息两天的时候,不上朝的时间里,京官们便各自去岗位上工作。
明慎起身后直奔御史台,先是写了一封折子感谢玉旻给他安置宅邸,拎着折子等了半天,内阁过来接帖的人迟迟未到,只好开始埋头工作。
也是这个时候,明慎才感知到他和玉旻的距离有多远——和他去上朝时望不见玉旻一样,这是君与臣的距离。
他小声嘀咕:“总有一天我会和旻哥哥很近的,说不定可以入阁呢。”
卜瑜打他身边过,也小声告诉他:“明大人,您是皇后了,正月初三与陛下成的婚,您还记得吗?”
明慎:“……”
清吏司最近正在统计上一年的京察结果,明慎这个半路插队的自然说不上话。他的顶头上司——卜瑜,便给他分配了另一个任务:清吏票拟,也就是初步提出对奏本的处理意见。
本来票拟一事由内阁全权包揽,但今年来言官口水仗越来越盛,无意义的车轱辘也越来越多,内阁的老头子们不胜其烦,干脆让御史台自个儿先把自家人的折子审议一遍,通篇闲话的打回去,通过的再送过去票拟。
清吏院的票拟成员,则是一个小组,当中有几个过完年后还在赶往京中的路上,明慎便被拉过来当壮丁。
明慎开始工作。他看了半天,觉着每一封都是废话——拆开来看,什么“臣发现一本好书,推荐给皇上”“听闻皇上不喜食用韭菜,这样不好”“皇上还好吗?最近的请安折都只有一个安字,字迹虚浮,是否需要补肾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