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城拂去了黑色古剑上的雪尘,睁开双眼后俯身在雪地上放平了心魔被洞穿的身躯。
他突然想通了叶天行迟迟不来的原因。
东皇太一提醒过他,变故的产生不是出自时间的拖延,最后一幕上演的唯一条件仅仅只是这世间仅存他和那些博弈之人。
有人已经算准了黄巢会出现搅局,所以他身死的时刻,才是真正的好戏上演的时间。
“蛮对不起的。”他微笑,“这样的场合本身不该拖累你,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赶过来救我,这么大的人情,你要我日后怎么还”
“你你以为东皇太一会放过我么”
周围迅速降下来的气温让心魔的体能流失的很快,他用力地咬着口中的发音,以求让这一刻自己的遗言能尽可能清晰。
“我在虚无和混沌中度过了一千年,好不容易借体还魂重重塑肉身,却还是难逃大劫的清洗。从复活那一刻我就在寻找寻找苟活于乱世的方法你们不知道,我的血脉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血脉之源妖神对我的威胁。
“很很可惜,到死都没能跟那个傻丫头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她那么傻,能活到今天真的好运气。”他笑了笑,脸部的筋肉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僵硬,“她很喜欢画画你知道么我偷偷去过她的房间,去过她长大的地方,小小的房间里,全都是各种各样的铅笔画、水彩画。呵呵里头有一半都是你的。”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转瞬被泪花打湿、融化。陆城始终保持着微笑,他要用自己最认真的表情听完这个人口中渐渐开始含糊不清的呢喃。对将死之人来说,临终前的遗言,往往就是他的一生。
“对她好一点,这样一个女孩子,是是有什么难过都不会说出来的类型。另外,帮帮我告诉她,我喜欢她。很喜欢。”
“明白,兄弟。”
在最后的笑容中,他帮这个短暂一生如梅花零落的妖皇合上了泪花淹没的双眼。
身躯淡化的那一刻,源自他体内从陆城身上所有剥夺出去的血脉之力再次回归于原宿主。一道淡淡的风痕划过,除了雪地上那一抹尤新的血迹,仿佛从未有人死去,也从未有人诞生。
在血脉力量回归的那一刻,连带闪过脑海的是那个人留给他的全部记忆。
千年前的不甘,千年后的恐慌,以及鬼神见闻录中的全部内容。
很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凌驾苍生的皇族,他的生命中居然大部分的记忆都停留在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孩。
脑中停留的最后一幕是京都繁花铺满的水边,白色衣裙的画鬼无常静坐在草地上,手中是木制的画板和舞动如流星的笔触。美人如花隔云端,依稀可见的是画中人影微笑伫立,仿佛为这一天已经等待千年之久。
同样的泪花打湿了他的眼角,他分不清那一幕的源头究竟是真实记忆,还是心魔脑海中死前最真切的幻想。
他偷偷去过那个女孩的房间,也看过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夜中万籁俱寂只有沉静的女孩低声的啜泣,而他用手轻抚过她的面庞却唯独不敢把她从梦中叫醒。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脸面再出现那个人的眼前,所以哪怕身死也要找到自己,为的是拜托他能转达一句“他很喜欢”。
这样的人啊,聪明了那么久,临死却还是蠢得像个孩子。
自以为是的人到底是在坚持什么你的遗憾一文不值。
“血脉力量回来了”妖神淡淡的扫了一眼雪地上若有所思的人,嘴角一抹微笑挂起,“恭喜。”
“啊,是应该恭喜。”
陆城笑了笑,站起了身。“不过不是恭喜我取回了血脉之力,而是恭喜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你不是自诩神祇么来,让我见识一下你所谓的力量,天堂地狱一线之隔,你们的老朋友,没道理这样的场合唯独他缺席。”
“说的是。”
东皇太一点头,将手按在大楼顶层的地板上后,轻轻下压,高逾百米的楼层在顷刻间轰然倒塌纷飞的雪花共尘埃震荡了天地一隅,共处同一水平面的三人同时随引力下落,在混合的雪雾冰晶中鸿毛般落地。
深埋地下的地底三层,在无上伟力面前得以重见天日。
阵法中的叶兮在怅然的笑容中接受着冥君造化之力的改造,却没想到暗处的一双眼睛亮起,所有灌输而入的力量,在顷刻间,只因为轮回境盘的倒置而尽数被褫夺剥离
“你们几个玩得挺欢。”
东皇太一的人形体摸了摸上唇与鼻子间的微须,做了个适当的点评。
剩下脸色煞白的叶兮和不知所措的老道士秦广王,望着天穹碎裂的横祸以及从天而降的三人,一时间已经说不出半句话。
“我们之间的事,就不要伤及无辜了吧”
手执黑伞的叶天行冷冷地说道,抬手间一道黑色波纹闪过,场中不明所以的三人即刻晕倒在了地阴煞气真空的小型封锁阵中。
转轮王唐雪龙笑了笑,佝偻的身躯挺拔得如同巍峨的山岳,在最后的关头,这位以老弱示人的阎君殿尾摘下了佩戴多年的墨镜,露出的是背后矍铄而洞悉一切的目光。
“我早该想到是你。”陆城微笑,“去年s市的百鬼夜行中受益人是我,而我苦心孤诣拜访了所有参与二十年前那场行动的通灵人,却唯独忽略了那场百鬼夜行中,第一个见证人应该是时下唯一驻守京都的在任阎君,转轮王唐雪龙。”
老道士的口述又回响在了耳畔,看着面前神色判若两人的老人,陆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时下驻守京都的刚好就是现任转轮君唐雪龙,有感两界失衡的他为寻真相以身犯险,以瞳术自周身布置结界后直接跟在了百鬼之后,尾行长队一路出城。
“没有人知道他跟随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鬼众去了哪里,只知道天亮归来之后,修为堪破化境的他已经双目失明。我们问起他这一路的见闻,他只是摇头不语,声称眼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整个通灵血脉的覆灭。”
“我是该叫您转轮王大人,”他微微低下了头,“或者说是,冥神帝玄”
“现在叫还早了。”帝玄哈哈大笑,可以想象,这么多年来,这大概是第一个直呼他本名的人。
“好了,现在两大神祇已经齐聚一堂,还有你。”陆城指向了叶天行,“我想在座的演员条件已经基本满足了最后的演出,是否该有个人出来给我解释一下一切的前因后果了”
“没问题。”叶天行收起了手中的黑伞,转手反插入了地下三寸。“照例,这个解说的角色应该交给我。”
“想知道你在这场赌局中的作用么现在可以告诉你,那就是两位神祇大人重临人间所用的完美躯舍。”
“躯舍”陆城皱眉。
“鼎炉、躯壳,这东西的叫法很多。如你所见的是神祇无法将自己的真身带入这个低纬度的世界中,我们想在这个地方有所作为的唯一方式是找一具合适的躯体,然后寄宿重生。这就是你的意义所在,我们设计各种各样的情节危机,为的就是让你不断变强,三族皇血同时寄生过的身体,对我们来说,这个世间已经不存在比你更好的选择。”东皇太一笑了笑,代替叶天行给出了回答。
“原来如此,跟当初那个在我身上寄养尸王蛊的玄关一样。”陆城笑了,“只是你们不是各自已经有身躯了么你们的目的是为了清洗冥妖两族血脉,既然两位早已有了这个能力,何必还要舍近求远、多此一举,专程培养我这样一个鼎炉呢”
冥神帝玄摇了摇头,接过了话茬。
“我的身躯是一个寿数不过几载老头子,而东皇的身躯更是一个半点血脉力量都不曾具备的凡人。这样的躯舍下,我们所能发挥的力量连一半都不到。灭世之举早在二十年前就可以完成,很可惜,因为我们两人的彼此相争延误了时间,寄生错了躯体,更是我们最大的败笔。凭我们的实力或许不需要很强的躯舍一样可以横扫天下,但是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是人间的子孙遗脉,更是彼此。或许你没想到的是,我们的目的不在于种族清洗,而是有选择性地保留。各自留下各自认为最杰出的后嗣,而最终圣战中我和妖神两人谁获胜,谁的血裔将作为主流力量在下一个千年中掌控整个中原。你觉得这样的前提下,还不足以让我们费时费力培养你这样一个完美鼎炉么”
“赌局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叶天行点燃了一支高帮雪茄,任淡淡的白烟冷风中飘荡。
“二十年的准备时间,两位神祇间彼此对弈。那晚的百鬼夜行是个巧合,不幸的是你刚好在冥神座驾之前停下了脚步,成为了有缘选召的冥神钦定之人。那枚鬼王印代表的是一枚钥匙,一枚必要时刻,可以让帝玄寄生入你身体的特殊钥匙。”
“不巧的是某个无耻的家伙同样把目光放在了你的身上。”帝玄冷笑。
“既然能妖化,就表示你有成为妖族皇者的潜质。”东皇笑了笑,“妖心石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既然有这个缘分在,可见天意如此。”
“冥神先到,妖神随后。”叶天行做了个补充,“很快,你已经成为了两大最高力量眼中最完美的候选人。而赌局的内容,也就在此赌你最后会成为谁的人间体。”
“哦”陆城笑了,“原来如此,那么你呢您又是哪位大神”
“我并不是神祇。”叶天行吸了一口指间的烟,“我的身份你早已经知道,玄龙隐士。”
“玄龙隐士”
“这不是某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某一个身份的代称。”冥神冷笑,“在我们之外的第三大神祇,黑龙帝君。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后嗣,却同样让自己的足迹留在了中原。你手中的黑龙套装就是那家伙的手笔,同样,在我冥妖两族中选择合适的人作为传承,成就形同神祇化身的玄龙隐士以维持生灵两界的平衡,这也是他的所作所为。多管闲事的家伙啊,偏偏我们还都得遵守规则,没办法随意制裁一个没有越界的人。”
“异教徒,叛变者,怪物,邪徒。冥族对我的称呼有很多,因为我可能是近千年来第一个公开承认背离冥神教义的族人。”叶天行笑笑,“三百年前封印年兽的人并不是我,那时候我还没出生,那是上一代玄龙,只是因为我与他有着相同的气息,所以在龙川河畔被年兽误认。”
“明白了,”陆城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暧昧的笑容,“你的意思无非也是看上我这块肥肉了呗”
“我找到你要在两位神祇以前。”叶天行看着他,目光并不躲闪,“还记得你是先碰上我,再遇到百鬼夜行的么当时我有心留意你,却在附近感受到了冥神圣驾的气息,我提醒过你,却大概命中注定无从逃避。为了给你一个选择,我把魔剑黑龙留给了你,作为黑龙一脉的第三把钥匙。换的就是这场赌局的参与权。最后的时刻,我们把这个选择权交给你,冥妖两位神祇,或者是继我之后的下一任玄龙隐士,你的未来由你自己做主。”
“两个问题,”陆城伸出了手指,“第一,选择成为神祇躯舍之后我会怎么样。”
“意识完全被抹去,你的身体,你的身份却可以完全被保留。”妖神冷笑。
“当然,作为回报,你的遗愿我们可以无条件帮你完成。无论是三个选择中的哪一个,我们都能轻易做到帮你救助唐月绯。”冥神补了一句。
“也就是我死,然后换两位接管我的身体是吧”陆城哈哈大笑,“第二个问题,我成为玄龙隐士之后,你怎么办”他看向了叶天行。
“一代玄龙只能存在一个,你继任,我即刻命丧黄泉。同样,成为玄龙隐士后你还是你,但是代价是俗世身份死去,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也就是像我一样,只活在每一个故事的角落,永远无法再作为平常人一样生活。”叶天行也看着他,目光冷峻如当年。
“时间无多,决策吧。”
寒风簌簌,轻抚过手中陪自己一路走来的魔剑,终于走到最后一刻的陆城缓缓闭上了双眼,静坐于雪地之上,仿佛在等待一曲雪女的悲歌。
这就是他等待已久的答案,只是真正到了这一天,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希望糊涂一次。
天地无声,如此释然。
看到这里,我想各位已经明白我昨天不说一声就断更的原因了吧。这部分情节我不想分章节,于是连成了一章发。这不是最后一章,明天大结局,之后还有完本感言。大家期待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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