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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时光如水,不知不觉,蕙娘已有几年没听过权季青的名字了。在她心里,不论他现在在做什么,能威胁到她的可能,毕竟已经大大地降低了。权族掌握兵权的权世敏虽然和权世赟不合,但好歹也能顾全大局,在如今的局势下,还站在权季青这边的话,恐怕那就已经不是想给竞争对手添点乱,根本是想要自毁长城了。
这种特殊的时候,突然再度现身人前……蕙娘反射性地看了权夫人一眼,见她和太夫人多少也有留意着这里,便不将讶异之色外露,若无其事地低声道,“已经抓着了吗?”
“没有。”云管事沉着脸说,“他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想做什么,争执间还被砍了一刀,顺着血迹追去时,却还是一无所获。国公已经开始细查了,我先和你打个招呼罢了,别的事,他自然和你说。”
再怎么说,良国公府的防务,也不该是云管事一手遮天,既然国公要查,那么他表明不插手的态度,也算是一种善意。蕙娘点了点头,眉宇间不禁掠过一丝深思,权世赟又压低了嗓子,坦然道,“不瞒你说,从前在仲白和季青之间,我倾向季青一些,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从前,对侄媳妇你的能力,我了解得毕竟还不够!”
权世赟的立场发生转变,现在,他没有必要再支持权季青了。蕙娘心念电转,一边思忖,一边低声道,“这样说,当时他离奇失踪……”
“当年胜负已经分明,即使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也顶多出手保他一命,还不至于对他寄予更多的指望。”权世赟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直都很坦然,“就算出问题,那也是你公爹那边有纰漏,会里还不至于横插一手。”
蕙娘敏锐地看了权世赟一眼,云管事冲她微微一笑,诚恳地道,“侄媳妇,一家人再亲近,你也要有自己的打算,仲白现在一无所知,那是因为大事在前,容不得一丝冒险。可若是大计能成,他还被蒙在鼓里,只怕……”
以他和良国公的关系,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算是相当不易。毕竟蕙娘和他之间的来往,才不过几年,而良国公和他相互提拔,却已有十几二十年的历史了。
但,不论如何,在他跟前暴露自己对良国公的怀疑,亦是相当不智的。
蕙娘点了点头,和权世赟交换了一个眼色,却并未再说什么,而是又堆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回到了两个儿子身边。歪哥略带疑问地瞅了母亲一眼,见母亲神色如常,便拉着弟弟的手笑道,“天哥,咱们也去院子里放炮吧。”
官宦人家,除夕夜不像是一般人那么热闹,吃过晚饭,众人都回屋休憩,并不围绕在一起守岁。待天过三更,便陆续起床,歪哥、乖哥给祖父磕了头,拿过了压岁钱,便又睡眼朦胧地被养娘抱回屋里。至于太夫人、权夫人,则和良国公一道,各自按品大妆,要入宫参加新年朝会。蕙娘本来也应出席,但好在权仲白没有具体职司,这种事又没什么好玩的,家里人口也少,她便在家领着下人们预备家中新年祭祀,待良国公等人回来,权四爷、权五爷也到了,此时众人方轮番给太夫人拜年,蕙娘又免不得为第三代众孙辈围绕,几个没出嫁的姑奶奶,把她的衣着从上到下夸了个遍,还有年纪不大的小弟弟,亦和歪哥、乖哥玩耍了起来。中午大家吃饭时,免不得又问权仲白在何处,知道他在皇帝身边守候,众人均浮现羡慕、喜悦神色,纷纷道,“究竟还是二哥有本事。”
自从大少夫妇去了东北,三少夫妇下了江南,权季青又不知所踪,这个家日后谁属,似乎也很是明显。因此众兄弟姐妹,有懂事的自然尽早巴结蕙娘,蕙娘也乐于略施恩惠换取名声,这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亦不消提。虽说国公府平日人丁比较稀少,但在新春日中,却还是展示了和其身份相当的热闹与和谐。
新春大喜,城中自然是炮声处处,这就越发显得紫禁城内的幽静与神秘:三大殿四周不种树,宫殿又多是木头建筑,经过一个冬天,早被炭火烘得干透。一点火星,可能都会惹来火灾,因此除了必要的几场炮仗以外,宫里是不放鞭炮的,要欣赏焰火,也得到水边去。
同城里遍地‘恭贺新禧’之声相比,长安宫里又更静谧了几分,来往太监们,虽然换上了新衣,面上也多带了几分笑意,但还是同从前一样,安静而驯顺,就是熟悉的人彼此见了面,也从不多话,只以眼神示意,便算是招呼过了。只有连公公背着双手走进宫中时,才惹来了一阵低低的招呼,“老祖宗新年大喜。”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太监轻轻地摆了摆手,在主殿门口站住了脚,冲刚出门的小宫人问,“陛下睡着了?”
“权大人刚给做了针灸,”小宫人连忙轻声细语地道,“这会精神头好多了,倒没有睡,正和权大人、封大人说话呢。”
连公公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略作沉吟,便掀帘子进了内殿——以他多年来所得的恩宠,自然不用通传。
自从过了冬至,朝廷里的政治斗争就少了,礼节大典反而多了,进了腊月,更是活动频频,皇上的身子本来就经不起折腾,这么一劳累,更觉得支撑不住,要不是权神医给开了补药,除夕晚宴、新年大朝,都未必能支持得下来。朝会才散,也顾不得写福字赏赐臣下了,赶紧的,先回来吃药针灸吧。也不怪长安宫里没有一点喜气,主子身子不好,底下人也高兴不起来……
正这样想着,连公公已经踱进里屋——虽说长安宫的主人,乃是九五之尊,可这会他却没有多少主人家的架子,而是斜靠在枕上,双眼半开半闭,望着封锦和权仲白就坐在炕边下棋。这三人竟都盘踞在一张炕上,这在外臣眼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僭越,但这三人却都十分自然,连公公走进来时,封锦刚往棋盘上落了一子,他侧头低声对皇帝说,“你瞧,我的杀招来了。”
皇帝睁开眼,眺望了棋盘一眼,他慵懒地一笑,又和权神医交换了一个眼神才道,“哦,好厉害的杀招,看来,子殷是要输啦。”
封锦纵使能力过人,棋力却一直并不强健,皇帝此言一出,他自己都笑起来。皇帝说,“啊,大伴来了。”
连公公毕竟是看着皇帝长大的,虽说他从小身子不算太好,但望着这张略带青白,瘦得尖俏的脸,亦不免有几分心痛,他笑道,“奴婢给陛下请安贺新禧来着。”
“大伴总是这么客气。”皇帝笑了,“吃过没有,坐吧。今儿大过年的,阁老们都要在自己家里活泛活泛,我们也不去打扰他们。咱们四个人倒是可以凑成一桌,推个骨牌。”
皇帝发话,还有谁会扫兴?偏偏封锦看了皇帝一眼,却皱眉道,“你不累,我却累了,不到三更就起来了,几乎没有睡!”
他随手扰乱了棋盘,起身打了个呵欠,竟是直入内殿,道,“我要睡啦,你们谈吧。”
平时谦谦温润,似乎从不失礼的燕云卫统领,私下和皇帝相处,竟是如此无状,实在僭越。只是殿中三人,都司空见惯,皇帝微微苦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封锦,而是冲连公公道,“大伴,怎么今日进宫了?我记得前儿你不是和我说,要回老家走一趟,得出了正月才回来?”
“冬日路难行,才出了京就支持不住了。”连公公笑道,“没到除夕就回来啦,只是没有进宫。”
他和皇帝说了几句,见皇帝打了两个呵欠,便起身告退,“也没别的事,就是来看看您。”
说罢,借着起身行礼的机会,给权仲白使了个眼色,权神医站起身道,“我送公公出去吧——陛下可牢记我的话,您这会,不好再胡天胡帝了。”
皇帝面上微红,笑骂道,“损吧你就。”他倒是精神了一点,打发权仲白,“一会你也直接回去吧,新年应酬多,一直拘着你,只怕女公子心里要怨我了。”
说着,又想起来问,“对了,宜春号最近,万事都还顺吧?”
皇帝新年第一天就过问宜春号……这件事一传出去,盛源号必定压力倍增。连公公望了皇帝一眼,顿时有会于心:多年的默契,已使得他和皇帝在很多事上,都不必另加沟通。权仲白倒像是一无所觉,他笑着说,“我也不清楚,好像还成吧。焦氏今年春天还想跟着出海,去日本看一看。”
皇帝顿时来了兴致,“哦?看来,是打算把生意做到日本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这两年东北海域海盗频出,是有点乱了,没准就是日本倭寇死灰复燃,女公子若是随船过去日本,不妨也为我暗中留心一番,如有收获,我领她的情。”
这几年来,得益于票号在海外的扩张,燕云卫的势力也渐渐地渗透到了俄罗斯、北戎甚至是安南、菲律宾等地,大秦对于别国内务,终于并非一无所知。虽然这种信息上的丰富,未必能给朝廷带来看得见的好处,但却显然投合了皇帝的胃口,他对朝鲜可能还比较放心,一时没想到借着票号力量渗透进去,但对日本,却也是动起了一样的主意。
若是以往,权仲白心底肯定难免焦虑,不过现在他却觉自己还算有些运数,皇上这个想法,将给权家私兵带来更大的压力。因洒然道,“话我会带到,她做不做可管不了。要是你肯放我过去日本,我倒保证一定给你留心。”
“去你的。”皇帝畅笑起来,他青白色的面孔,渐渐被笑意暖上了一层淡红,“你想和女公子双宿双飞、畅游海外,也得看宫里离得开离不开你!几句话就想哄骗我放你出去,哪有这么简单。”
权仲白就算本来不想出去,也必定要表态想要出去的,他叹了口气,耸肩道,“总得试试不是?”
皇帝呵呵一笑,倒主动起身收拾棋子,还和权仲白‘赔罪’,“子绣棋艺的确不好,下回你来,我精神好些,我和你下吧。”
他从小一块长大的那些玩伴,现在泰半都成了国家栋梁,在外地为国事操劳奔忙。宫中真正在乎的人,为国家计要主动疏远,其余不在乎的人,亦不能为他增添多少欢乐。封锦如今时常在外,而别的国家大臣和他之间并无深厚情感,权仲白也算是皇帝身边难得的近人了。这话说出来,竟有点哄他的意思,权仲白又哪里听不出来?一时间,他也有点为皇帝感慨,却不便表示出来,只笑着说,“你抚慰错啦,里屋那位,出去了小一个月,辛苦赶回来陪你过年,为的难道是跟我下棋?”
也不看皇帝神色,哈哈一笑,洒然转身,和连公公一起出门去了。
几乎是才出了内殿,连公公便加快了脚步,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眼神中也多少透露出了内心的焦虑,两人刚走到院子里,连公公就压低了嗓门,轻声细语地道,“今儿您见到皇次子了么?”
新年大朝,权仲白是全程在太和殿中守着皇上的,但他没有特别留意皇次子,因奇道,“怎么,他出事了?我好像还真没看着他。”
“除夕夜里,贤妃特地派人出宫寻我,让我私底下给您传话。”连公公阴沉着脸道,“今天大朝会,皇次子站得也靠后,皇上未必看着——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免抱怨道,“怎么什么事都赶上新年了?这也是那也是,反正您先和我来,看了您就知道了。”
权仲白自然依言加快了脚步,他是知道连公公原本预备回乡探亲的——甚至于,还知道连公公在家乡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亲人了,这次回去,是想在宗族中拣选一人,收为养子。一边走就一边和连公公唠家常,问他,“说起来,公公不是都包了船吗?这天气也不太冷,今年河水像是都没上冻……”
“快别提了。”连公公的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他压低了嗓门,“我看子绣回来,也是因为这事,只是没赶巧,回来得晚了,就不敢和皇上说……”
他往左右一看,附耳低声道,“江南闹起来了!现在乱得厉害,苏州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就是腊月里的事,那时候刚封印没多久。现在通州一带,已经有人听说了,只是还不知原委。”
鱼米之地,一向是最富庶的,一般流民闹事,都不关江南几省的事,权仲白面色也不禁一变,因道,“如此大事,不好瞒着皇上吧?”
“年初一就接连出两件事,意头太不好了。好歹瞒过初五吧。”连公公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权仲白,“您看皇上精神,能支撑得了这两件事吗?”
“他要还想事事都管,好像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吧。”权仲白就事论事地道。“单就肺痨来说,其实还算是养得不错了。今天气色不好,也是累的。”
连公公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又走了几步,他突然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低声道,“苍天实在是太不公了!皇上若无此病……唉……”
虽然是大年初一,但两人到达贤妃居住的翊坤宫时,心情却都颇为沉重——当然,翊坤宫内,也没有多少欢声笑语。
牛贤妃亲自出来给权仲白问好,她身上还穿着大朝服,装束不可谓是不富贵,但面上的神色,却阴得几乎能滴下水来。见到权仲白时,先叹了口气,方道,“皇次子不懂事,又要劳烦您了。”
说来也是正当妙龄,从前身份再尴尬的时候,贤妃眉宇间的宁静都没有一丝破绽,可这会儿,她的疲惫和狼狈,却已经是丝丝缕缕地透露出来了。几乎就连面子都顾不上做,当着连公公,就给权仲白说上了病情。“前些天宫中赐宴,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冲撞了他,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据说那孩子几天都没说话,只把自己关在屋里,这也罢了,昨儿晚上他难得回来看我,情绪上来,竟打破了一面镜子,倒把自己手臂给划伤了。”
因不免垂泪道,“疮口太深了,恐得破伤风,太医院诸位太医也都回家去了,只知道您在宫里,可长安宫一带现在戒备森严,又无从派人去请……若非知道连公公回来,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
权仲白也算是看着皇次子长大的,他心内暗叹,点头道,“我先看看伤吧,真要得了破伤风,那可了不得,也亏得贤妃娘娘有见识。”
“毕竟是西北出身。”贤妃面色苍白地一笑,“您也知道,西北打仗那会,很多兵士都是这么抽抽了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