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折子,就从座上起身。回头望见华阳,才想起她来了。他对这位阿姊还是有些犯怵的,下意识的已经皱起眉来。
“阿姊来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华阳果然也没辜负苏秉正对她的了解,“适才遇见卢婕妤从殿里出去——跟阿客生得真是像,难为我以前竟没发现。”
“本就与阿客是亲戚,生得像没什么好奇怪的。”苏秉正不想再提卢德音,便笑道,“阿姊去看看三郎吧?这两天你没来,他也不知跟谁学的吐泡泡。”
华阳果真就让他给糊弄过去了,立刻风一样卷进屋去,“哟哟,三郎,让姑姑瞧瞧,是不是长牙了喂?”
苏秉正这边吩咐了侍中,将奏折抬回去,也跟着进了屋。
进去就瞧见采白拿了毛巾帮华阳擦拭。
“小皮猴子……”华阳就抱怨,“想亲亲他,抱起来就被他尿了一袖子!”
他儿子正在奶妈怀里对着他嘿嘿笑呢。苏秉正心里暗爽,只忍着笑不说话。
华阳收拾好了,又去抱孩子。一面还跟苏秉正调侃,“这孩子真跟你一样一样的,怎么摆弄都不哭。”
苏秉正:……
“说的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
“大四岁……你出生时我还不怎么记事。阿客入府的时候,我就已经记不少事了。”她自言自语着,“不过我自诩懂事早,就太没皮没脸了。阿客那才是真的早慧。”
苏秉正没有接她话。他其实不想听的,可这是华阳头一回提到他们的小时候。她所说的阿客,也许是他所不知道的。
“你们两个人是真有缘分的——你可还记得当年阿娘为什么要把阿客给你?”
苏秉正没有说话——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追忆的往事,不管对他而言,还是对阿客而言。
华阳兀自点了点头,说道:“其实那个术士说的没错,阿客是你的贵人。早年要没有阿客,也就没有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没人和你说过吗?”这下反而是华阳诧异了,可再想想,又平淡起来,“也难怪,早些年这件事犯忌讳,你又小,就没人提。晚些年,又没必要特地提这一茬了。不过府上的老人们大约都还记着,外面知道的人家应该也不少——常宁四年穆、贺之乱。这你是听过吧?”
这一件自然听过。毕竟若没有此一惨案,今日坐在皇帝位上的,大概也就不是苏秉正了——姓不姓苏都很难说。
常宁四年,苏秉正还不满周岁。祖父袭爵晋国公,长姑姑还是前朝穆帝元善明的皇后。父亲苏晋宁剿灭柔然,率大军从大漠归来。修整数月后,穆帝传召犒赏,特地将晋国公与长子苏晋安、次子苏晋宁宣入宫中赐宴。
可惜宴无好宴。穆帝听信谗言,埋伏了刀斧手在屏风后面,只等摔杯为令,就剁了他的岳丈舅子。幸而皇后得知消息,强闯进去献了一支舞,勾起穆帝不忍之心。晋国公父子才得以全身而退。
然而府上家眷们,就没这么好运了。五百御林军在穆氏、贺氏两名校尉率领下,闯入晋国公府抄家灭门。
正院布局深,也因为苏晋宁的夫人楼氏处惊不乱,及时组织起护院家丁抵抗,才将婆婆、小叔、小姑并世子苏晋安一家救下来。然而楼氏自己的子女大都居住在侧院,侧院又首当其冲。等楼氏终于带着人赶过去时,已经尸横遍野。苏晋宁与楼氏二子一女被杀。只华阳和苏秉正幸存下来。
华阳幸存下来,是因为她调皮,从阿婆屋里离开后没有乖乖回侧院。苏秉正却没想过自己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正文8恩怨(二)
“也是大人们告诉我的——乱贼闯进院子的时候,乳娘才刚刚给你喂完奶。”平阳一边回忆一边说,“听到外面的动静,就让阿客看着你,自己出门查看。结果出去就遇难了。阿客听到喊声,知道不好,忙抱着你藏到床下去。梨木雕花的矮床,这么高……”华阳伸手比了比,“也就半大的孩子能勉强钻进去。阿客抱着你躲在床底角落里,把你护在你里面。那些乱党闯进屋子里乱翻了一通,没找到人,胡乱捅了床板几刀,有一刀刺中了阿客,但她强忍着没有做声……她胳膊上的伤疤,就是这么来的。当日阿爹找到你们俩的时候,她半条袖子都让血染透了。”
一面说着,自己就有些失神——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比不上阿客的。这也是她讨厌阿客的理由之一,可她自己也未必不向往这份坚贞镇静。
她不是爱伤神感慨的人,又转而调侃,“当日七姑八婆们不说阿客,却要说你有神明庇佑,逢凶化吉。又神勇,那么危乱的局势下都没有吓哭。其实她们不知道——阿客怕你哭,往你嘴里塞了块儿饴糖。你尝到了甜,哪里还记得哭?阿爹把你抱出来时,糖都还没吃完。”
可这调侃终究还是没达到想要的效果。一时屋里的气氛更感伤了。
华阳就叹了口气,“阿客跟旁人不同的。旁人再像她,那也不是她。”她将小皇子高高的举起来,仰头逗弄着他。也让眼里的水汽流回去,“那些人纵然有了阿客的皮相,乃至模仿她的一颦一笑……内里那也不是她。你若着了她们的道,就太轻贱阿客了。”
“黎哥儿,我听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些人你遇到了得到过,已是圆满。太执著了,反而是苦难。该结束的,就结束吧。”
她只是怕苏秉正对卢德音太执著。
她固然讨厌卢德音,可若让人利用了苏秉正对卢德音的情分,她反而更厌恶。
一如过去,她还是希望苏秉正能从这份注定得不到回应的爱情里走出来。发自内心的再爱上什么人,然后他才能真正快乐起来。
卢佳音生就那般模样,天生已是苏秉正的一场噩梦。华阳不希望她跳出来,再扰乱了苏秉正的心。
华阳也是存了心事,没坐多久便借口离开了——借口也是现成的,华阳的驸马王宗芝,正是景明宫昭仪王夕月的族兄。弯弯绕绕也算一家人,进宫自然是要去打声招呼的。
苏秉正闲来无事了,就一个人在屋里逗孩子。
这孩子几乎不哭,十分好哄。苏秉正将他举起来,他就没心没肺的挥舞着手臂笑。放下来便不笑了,只是眼睛仍追着会动的东西滴溜溜转,看着就不像个安静的。
纵然已经有过两个儿子了,但一直到阿客有了身孕,苏秉正才骤然生出“我要当父亲”了的振奋感。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抱着他,简直连手都在发抖。那种初为人父的激动和喜悦,能让人脱胎换骨的成熟起来。
可那喜悦也是极短暂的。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上一刻你还轻飘飘的,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跟着你飞起来了,下一刻便骤然间沉重跌落——他才抱稳了那个孩子,想立刻进产房去看阿客,便听到里面稳婆一波三折的嚎叫,“见红了,快压住……”
……
这种时候他是皇帝又怎么样。他可以抢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杀任何自己想杀的人,他拥有全天下的土地财富和人民。但是这又怎么样啊?哪怕他用他全部的权力和财富去命令——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也留不住妻子的性命。
那个时候他把孩子抱到阿客的面前。阿客抱着孩子想了那么久,却只是想听苏秉正再唤她一声“阿姊”。
苏秉正用了那么多年,才将这声“阿姊”换成了“阿客”,可在生命的最后,阿客她惦记的,还是那个叫她“阿姊”的“黎哥儿”。
不过苏秉正已经跌落到地狱最底层,跟阿客死去比起来,被一声“阿姊”否定了这么些年的努力,真心不算什么。只要能挽回她的性命,他甚至愿意一辈子都被她当作阿弟。所以他叫了,怕她听不清,还叫了许多遍。
也不是没有想过,阿客准她入幕并不是因为回心转意了,而只是因为她想要个孩子。阿客最后的愿望也不过是证明了这一点。但其实就算她一开始就说出来也不要紧,他能接受这种理由的。她本来就比旁人更渴望血亲。
他愿意和她生很多个孩子,为她创造一个新的家族。反正从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对让阿客爱上他这种事绝望了。能因为这种理由在一起,他也很满足。
但最后她也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甚至不能享受片刻获得“家族”的喜悦,就已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