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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晚九,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里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正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话了。”
“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有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厉书赶紧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猫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这老太太简直像传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头发,佝偻着瘦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突然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官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二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里,一大团灰尘把她的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也从墙上掉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了蜡烛,免得蜡烛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声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90’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物。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的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子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鬂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MP。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一声,“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像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地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MP,“你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的话。”
“那是谁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萨。”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萨?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摘下MP的耳机,站起来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杀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吓得几乎摔倒了,她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发生吧。”
三
已经十钟了,那雷鸣般的声音没有再响起过,窗外依旧是令人心悸的大雨。
在旅行团借宿的居民楼第五层,叶萧与厉书的房间隔壁,正着一支幽暗的蜡烛。跳跃的烛光照亮了孙子楚的脸,他的对面是年轻的导游方。
“那声音怎么又停了?”
“地震?”
“鬼才知道呢!”方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导游才是旅行团里最紧张的人,他肩上承担着十几个游客的生命安全,出任何差错都是他的责任——而现在都不知道怎么赔偿给游客了?
食物中毒……野兽袭击……司机迷路……失去通讯……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随便哪一条罪名,都足以让他丢掉饭碗。要是有人有个三长两短,他甚至还有上法庭的危险——而这想象中的全部,都是建立在他们可以重返人间的基础上。
万一,要是出不去呢?
方立即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但愿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噩梦,明早醒来已在清莱的酒店里了。
“我睡觉了,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孙子楚拍了拍方的肩膀,“哎,本想仔细看看传中的兰那王陵,现在却走进了另一座坟墓!”
这家伙话一向没什么忌讳,走进隔壁卧室就睡了,只扔下方孤零零地坐着。他看着窗外难熬的夜晚,又想起今天大家看他的目光,那一张张充满怀疑的脸,似乎都想把他吞噬。
方大学读的就是国际旅游专业,刚毕业就进了国内最大的旅行社之一。开始是带国外游客在中国旅游,那可是很令人羡慕的职业。今年旅行社突然内部调整,他被调到出国旅游部了。他的英文和法文都不错,原本想去带欧洲团。但因为旅行社的人事斗争,结果被发配去了东南亚。方本来就憋了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去泰国踩。
当他半年前踏入兰那王陵,看到那巨大的陵墓时,整个人都仿佛被抽干了一样。他跟着旅行社的同行们,踏入幽暗的王陵地宫,灯光照亮了兰那王的棺材,传中的女王就躺在其中。方偷偷地摸了摸石棺,居然还有活人般的温度。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对面的洞窟上,雕刻着一个奇异的佛像——简直太像真人了,栩栩如生地睁大着眼睛,似乎不是雕刻在石头上的,而是一张被岁月洗涤过的黑白人像照片。
地宫里的佛像在对方微笑。刹那间,他感到某种被征服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灵魂已永远留在了此地。
就在这样的回忆中,他缓缓闭上眼睛,那个神秘的微笑就在眼前……
不知隔了多久,大约已是子夜时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方立即警戒地睁开眼睛,黑暗中摸着来到门前,大声问道:“谁?”
但外面并没有人回答,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正当他准备回屋睡觉去时,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不,绝对不是幻觉,外面真的有人。
他又大声问门外是谁,但那个人只知道敲门,并没有任何回答。方恐惧地回头看看,又跑到孙子楚的房间里,却发现床是空着的!他急忙打起手电筒,去卫生间和厨房找了找,但孙子楚早就不见踪影了。
天哪,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方一个人了,他焦虑地不安地站在门后,而那可怕的敲门声还在继续。方深呼吸了一口气,左手端着手电筒,右手拿起一把铁扳手。
颤抖了几秒钟后,他缓缓打开了房门。
然而,楼道里黑暗一片,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阴冷的风吹进走廊,潮湿的空气让人头晕。方警觉地看着楼梯,隐隐有什么脚步在移动。他走到隔壁房间门口,忽然身后的房门竟开了。
他吓得躲到了一边,但手中的手电却暴露了自己,另一道电光打在了他的脸上。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只见门口站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胡子拉喳紫黑色的脸庞,看起来已饱经风霜。
“童建国?”方叫出了旅行团里最长者的名字,“你怎么会出来的?”
“应该我来问你这个问题。”
童建国的名字顾名思义,出生于1949年,他紧盯着方手里的铁扳手。
方立即把扳手藏到背后:“这是,这是我用来防身的。”
“是吗?晚上睡不着觉?”
“对。”
童建国用手电晃了晃方的眼睛:“我觉得你有问题。”
“什么?”
“你是我们旅行团的导游,只有你最清楚我们走过的路线,怎么可能会迷路呢?也是你带我们去了那个村子午餐,吃了该死的‘黄金肉’,结果让大猴子缠上了我们,你会不会是故意的?先把我们引到这个鬼地方来,再把我们一个个都干掉!”
方终于忍不住了,推开童建国的手喊道:“你在什么啊?请不要随便怀疑人!”
“哼,子,你自己心吧!”
童建国随即回到门内,重重地关上了房门。楼道里又剩下方独自一人,他用手电照射着黑暗的前方,茫然而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有人喊起了他的名字:“方!”
他缓缓回过头来……
四
长夜漫漫。
旅行团在神秘城市的第一夜过去了。
凌晨五。
我们的司机睁开眼睛,这里是住宅楼的二层,房间里更加幽暗。他艰难地爬起来,走到紧闭窗户的跟前。
雨停了。
外面的世界寂静无声,偶尔有水滴从楼上落下,他庆幸自己活到了第二天。
这泰国汉子又坐倒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的佛像,默念起乘佛教的经文。念完经又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昨晚本该给妻子和儿子打电话报平安的,想来他们又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夜晚吧。想到这他捏紧了拳头,重重捶在自己胸口,下午怎么会开迷路了呢?这是旅行社司机最忌讳的事情,就算明天能够逃出去,公司也会把他开除的吧?
天哪,佛祖保佑自己不要被开除!1997年泰国金融危机,他原来所在的旅游公司倒闭了,他曾失业长达整整一年。那是噩梦般的一年,只能四处打零工开黑车为生,就连妻子也一度去街头拉客。最可怜的是刚满一岁的儿子,生了场大病却没钱送医院,很快就夭折了。他把死去的孩子送进寺庙,浸泡在药水里成了一名“鬼童”——灵魂永远不会转世投胎,孤独地飘荡在尘世间。后来泰国经济好转,他才又找到了这家旅行社工作,妻子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发誓不能再让妻子受累,让孩子受苦了。
但是,噩梦好像真的来了——在接到这个中国旅行团的晚上,泰国就发生了政变。然后,他开始梦到了魔鬼,骑着白马长着翅膀的魔鬼,那种在大王宫里常见的雕像。在他带旅行团离开曼谷的前夜,他去寺庙看夭折的第一个儿子。“鬼童”仍然浸泡在药水里,就像刚从家里抱出来那样。忽然,他看到死去的儿子睁开来了眼睛!那双惊异的瞳孔竟与成年人一样,里面装着一座沉睡的城市。他跪倒在死去的儿子跟前,他知道孩子的灵魂正看着他,也是对父亲的某种警告?
那晚他很犹豫要不要出车,但旅行社已无法调派其他司机了,如果不开车的话一定会被老板解雇,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大巴,带着旅行团前往了大城府。
昨天晚上,旅行团来到了清迈。那个噩梦再度降临,双翼魔鬼骑着白马来到,还驮着一个浑身黑色的男孩——“鬼童”,那是司机的儿子,不断悲惨地呼号着,直到他从噩梦中醒来。
他整晚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开车就无精打彩,在车子驶上危险的山路时,只能唱着曲来排解恐惧。可是他还是开错了路,带着旅行团进入了迷宫般的峡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魔鬼已纠缠上他了,抑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司机恐惧地回过头去,看到那个魔鬼露出獠牙,对他邪恶地微微一笑,然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是谁?”
他狂怒地大喝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根棍子,拼尽全力向空气中砸去仿佛这辈子所有的厄运,都拜这位魔鬼所赐。
随后司机无力地坐倒在地,只想等待天明快些到来,他可以开着大巴去加油站,带着旅行团尽早离开这鬼地方。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司机感到有些奇怪,现在天还没有亮,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呢?会不会是这房子的主人回来了?
他急忙心地走到门后,贴着门缝用泰语往外喊:“谁?”
门外却响起了中国话:“是我,孙子楚!”
他当然记得这位博学多才又似是个话涝的中国大学老师,司机赶紧为他打开房门,并用手电照着孙子楚的脸。
这家伙耸拉着一张还没有睡醒的脸,却硬是要把眼睛睁大,惊惶失措地喊道:“方……方……他不见了!”
“不见了?”
司机也感到莫明其妙,并换用汉语问道。
这时,同屋的屠男也被他们吵醒了,揉着眼睛跑到门口:“吵什么啊?不让人睡觉了啊?”
孙子楚赶紧解释了原因:他和导游方暂住在一套单元房里,但凌晨时孙子楚爬起来上厕所,却发现方的床上空空如也。再打着手电找遍屋里每个角落,也不见方的踪影,而他的行李和各种随身物品,都还好好地留在房间里。
“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
原来,孙子楚怀疑导游方来找司机商量事情了。
“没,没有啊!”
司机连忙摇头,一晚上都没人敲过他的门。
“奇怪了,那他到哪里去了?”
“会不会有游客找他?”司机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完整的汉语,“把他拉到其他房间里去呢?”
“好!我去每个房间都问一下!”
孙子楚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敲隔壁房门,屠男却拉住了他:“你看看现在才几啊,人家肯定在呼呼大睡流口水呢,你缺德不缺德啊!”
“去你妈的!”
孙子楚丝毫都不顾忌别人的面子,举起拳头便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司机和屠男都只能摇头,他们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房门才被心地打开,杨谋端着手电照着他们:“你们干嘛啊?现在是几啊?”
“导游方有没有来过?”
“神经病!”
随后杨谋愤愤地关上了房门,碰了一鼻子灰的孙子楚继续敲着门,直到杨谋再度开门大声地:“他没有来过!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了好吗?”
孙子楚沉默了几秒钟,自言自语地:“好吧,二楼排除了,我们去三楼!”
其他两人也只能跟着他,来到三楼敲响一间房门,又是等待了许久之后,门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谁啊?”
“我是孙子楚,请问导游方有没有来过?”
“没有!”
话的声音是玉灵,显然受到了刚才那句话的刺激——若是半夜里导游方来过,岂非是坏了自己的清誉?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
孙子楚又敲响了另一间房门,照例是等了两分钟,然后吃了一个闭门羹,还被门里的台湾女生痛骂了一顿。
无奈之下,他们又硬着头皮上了四楼,敲响了最大的那套单元房门。
一分钟后,房门打开了,里面闪烁着手电光,四十多岁的成立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孙子楚也只能客气地提出了问题,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请你们滚吧!别吵醒我女儿。”
大门重重地关上以后,屠男拉了拉孙子楚的衣角,轻声道:“算了吧,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不定方很快会自己回来的。”
但孙子楚猛摇了摇头:“再去五楼!”
屠男和司机都输给他了,只能痛苦地走上了最高一层。
五楼——正当孙子楚要敲叶萧的房门时,黑暗中响起一声惨叫!
那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不清在喊什么,似乎就在楼道外面。他的心几乎被震碎了,立即用手电照射楼道,果然看到一个晃动的影子。
屠男快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却听到了一句极熟悉的英语:“Shit!”
他立刻也回敬了一句:“我靠!”
这时手电才照亮了对方的脸,原来是那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