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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下午,三半。
杨谋的DV正对准路边,镜头里有一朵火红色的花,在荒凉的草堆中,竟红得如此耀眼。巨大的花瓣上滚动着水珠,象征某种妖艳的生命力,似乎随时都会熊熊燃烧起来。
“这是曼珠沙华!”
玉灵蹲坐在花前,轻抚花朵和枝叶,像远道而来的朝圣者,终于发现了神的微笑。时候在村寨边缘,偶尔会看到这种火红的花,仿佛有种魔力似的吸引着她。
“传中的彼岸之花?”
杨谋惊讶地把镜头推进,正好把玉灵的纤手也摄了进去。
玉灵转头回眸一笑,却看到成立苍白的脸,她的笑容也骤然凝固,起身继续向山间走去。
三人走在山间公路上,也是上午下山的路。两个钟头前,他们在车上遭到狼狗攻击。杨谋、玉灵、成立三人跳车逃亡,童建国和钱莫争则留下来“与狼共舞”,第一组就此分成两拨。这三个人逃进一条巷,也不管有没有狼狗追赶,只顾着拼命往前跑。一口气穿过几条马路,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才发现后面根本没有狼狗踪影。
这下他们彻底迷路了,在城市东部边缘流浪。转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走出了南明城,正好碰到那条进山公路。第一组原计划就是去山上的水库,寻找上游的水源地。他们商量后决定,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便继续完成此前的计划吧。
于是,三个人共同走上公路,艰难跋涉了一公里多,来到这火红色的曼珠沙华前。
成立的目光颓丧而吓人,玉灵始终不敢靠近他,便和杨谋快步走在前面。杨谋关掉了DV电源,他一直在担心电池问题。进入南明空城后,他给DV换上了备用电池,万一再用光就彻底完蛋了。
拖在最后的是成立,他仰头看着两边的山势,仿佛所有岩石都有砸向他,将他埋葬在这遥远的荒野中。他加快脚步,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大口地深呼吸,心跳却无法正常下来,难道出现了早搏的毛病?
真想跳起来打自己两巴掌,他现在脑子里全是妻子的脸。黄宛然依旧美丽动人,但在他眼里却变成了美杜莎——头发里藏满了毒蛇,瞳孔里爬出蝎子,红唇张开吐出的是蜘蛛。
成立差恐俱地叫起来,他摸着自己狂跳的心口,发觉自己仍在山上,杨谋和玉灵走在十几米前。
是啊,最好不要再看到她!
中午在大本营的楼道里,黄宛然对成立出的“离婚”两个字,像泰森的重拳不偏不倚,正好击中他脆弱的心窝。
这两个字她已憋了许多年,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在这池死水底下,却隐藏着越来越猛烈的狂风骇浪,直到几个时前突然爆发,瞬间将他打入海底葬身鱼腹。
“离婚?”
心底再度重复这两个字,成立感到天空都要坍塌下来了。他很清楚离婚意味什么,当然他的妻子也非常清楚——意味着将分割一半的个人资产!
如果离婚,他将失去占有的公司80%股份的一半;还有银行个人户头上的一半;价值一千万的别墅的一半;限量版凯迪拉克轿车的一半……
还有,女儿的全部。
如果这些“一半”全部变现的话,起码有五千万人民币!以及后半辈子的全部幸福。
就算闹到法院打官司,由于妻子掌握着他全部“包二奶”的证据,他肯定会被判为离婚过错方,所有判决都将对他不利。就算明天回国转移财产,但公司账户里的钱可不能随便动。他以前有过转移资产的记录,一举一动都受到银行监控,万一被认定为洗钱就完蛋了。
成立脑袋恍惚之间,人已来到半山腰上,公路尽头是几栋建筑,还有横断峡谷的大坝,一池碧水在群山间荡漾着。
杨谋和玉灵跑到水库边,蹲下来触摸清澈的湖水,指间冰凉而细腻,如丝绸从皮肤上掠过。
“我们去那房子里看看吧!”
成立终于暂时放下心事,在后面叫了一声,杨谋赶紧回头跑过来。
两人走进湖边的建筑,里面是个厂房似的大仓库,摆满各种机器和设备,都覆盖了厚厚的灰尘。
“这些都是干什么的啊?”
杨谋捂着鼻子问道,成立却并不回答,沉默地向更深处走去。前头有道楼梯,却往地下而去。杨谋掏出手电筒,电光下成立的脸煞是吓人,像刚刚杀过人似的。
“有胆量下去看看吗?”
成立挑衅性的发问,让杨谋不由得壮起了胆子:“我是纪录片导演,当然得有亲临险境的勇气。”
于是,他端着手电走在前面,两人依次下了楼梯。
底部是条黑暗的甬道,杨谋打着手电继续向前走,宛如来到地底墓道。两人没走几步,便听到四周的洞壁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共鸣声。这声音持续不断地袭来,宛如千军万马的厮杀,将他们水泄不通地包围,杨谋手中的电光也不断颤抖。
“别害怕!这是大坝泄洪口的声音。”
“什么?”
这周围的声音实在太吵,杨谋完全没有听清楚。
成立只得对着杨谋耳朵大声:“我们已经在大坝里面了!”
“天哪?这是水库出水的声音?”
杨谋声嘶力竭地叫着,想到已置身于大坝之中,便浑身有种不安全感,似乎水流随时会将自己吞没。
“对,我猜泄洪口应该就在我们脚下。”成立索性趴到地上,耳朵贴着水泥板倾听,很快就被震得吃不消了,急忙起来大声,“没错!水就是从下面流出去的,由于存在几十米的落差,所以会产生巨大的能量。而这个甬道又像共鸣箱一样,声音传到这里就惊天动地了。”
罢他们继续向前走,甬道变成了一个大房间,手电照出许多机器和电脑。这里便是大坝最中心的位里,但由于没有了隔音装备,嗓音反而比刚才轻了许多。
成立打开自己的手电,仔细看着墙上的图板。上面画着许多复杂的线路图,杨谋完全看不明白,只能接着往前面走。这里的空间相当大,各种奇怪的东西都有。他回头再用手电照照,却见成立依然在看线路图,表情竟像个傻子似的,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
忽然,杨谋想到了玉灵——糟糕!刚才把她一个人抛下了,玉灵肯定没有跟下来,她单独在湖边会不会有危险?
他立即扔下发呆的成立,飞速跑回甬道,忍受着巨响对耳朵的折磨,一口气冲上楼梯。
回到群山和天空底下,瞳孔立时被刺痛了一下。他揉着眼睛寻找玉灵,却压根没有她的影子。
杨谋的心里一沉,又大喝一声:“玉灵!”
山谷间回荡着他的声音,他捏紧着拳头走到湖边,却发现卵石滩上有两件衣服—那正是玉灵刚才穿着的,美丽修长的筒裙和抹胸。
他仔细观察湖面,发现水波间浮起一团黑发,接着是圆润的白色皮肤,光滑诱人的肩膀,还有全部裸露着的后背,接下去是……
杨谋的心跳更猛烈了,他不禁咽了一大口唾沫,双手不住颤抖,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的DV。
他闪身藏到了一堆树丛后,打开DV镜头对准湖面,在乱草和树枝的隐蔽下,清楚地摄入了水中的玉灵。
这是一条美人鱼。
刚才她一直潜在水中,没听到杨谋的叫喊。现在她半个裸露的身体,都在水面上忽隐忽现。**的长发黏在后背,细长的双臂划动水波,双腿并在一起如同鱼尾。从肩膀直到脚底,整个身体如古老的纺锤,这正是海豚的美丽体形——看来曹雪芹的没错,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天生就如海豚是水生动物。
可惜,此刻拥抱她的只是湖水,而不是某双有力的手。
杨谋看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断调整镜头,将焦对准她身上每个细节。尽管这段画面无法在纪录片中播出,但这浑然天成的《泰家美女戏水图》,却是踏破铁鞋都难遇的。
刹那间他也顾不得什么道德问题了,虽然这在西方或中国都可称为犯罪了,但泰族人或许对此不以为然。而且杨谋也根本难以自控,仿佛拍摄DV的人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这双手而已。是操纵机器的手被玉灵诱惑了,必须要把这惊人的美丽摄录下来。
不,他已不把玉灵行作为一个“人”了——在碧绿水库里的那条生命,本身已与自然融为一体,她就是这天、地、山、水的一部分,抑或前身便是河谷里的一条鱼、一片藻、一滴水、一个灵魂?
若是被两千多年前的屈灵均看到,她一定会成为诗人笔下可爱的“山鬼”吧。
杨谋想到这里,反而安心了许多,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冷静地操纵DV镜头,捕捉每个动人的瞬间。
突然,湖上的玉灵有些异样。
她从水面抬起头来,半个胸口露出水面,显然是在双脚“踩水”。
杨谋的镜头快速推进,清晰地显示她紧张的表情,正在向水库四周张望着。
难道她发现他的偷窥了?
杨谋的手也抖了起来,但她这么远的距离,是极难发现隐藏在树丛后的镜头的。
不,玉灵碰到了其他状况!
她在水里一阵颤抖,接着把头没入水中,一只手却伸出水面乱抓,旁边掀起圈圈涟漪。
体力不支抽筋了?
在这种深水里游泳,最致命的就是抽筋!杨谋再也顾不得了,他抛下了宝贝DV,从树丛后冲出来。一路狂奔到水库边上,脱掉上衣跳了进去。
冰凉的湖水将他包裹,他拼命地张开双臂划水。不断有水涌到眼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水库中央的玉灵几乎要不见了。
当他心急如焚地游到那里时,只感到后背微微一麻,紧接着又是一下。接着,他的腿就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眼看就要被那只手拽下去了,杨谋深呼吸了一口气,跟着一起潜入水中。清澈的水里能看出很远,只见一堆水草般的黑色物质——分明就是玉灵的头发!
他艰难地将腿抬起,抓紧那只乱舞的手,随后又摸到一张脸。在水中睁大眼睛,确认那就是玉灵。
一切都宛如梦境——水中**的美人,她的长发如海藻般生长,眼睛在水波里熠熠生媚,还有光滑如海豚的皮肤,雪白的身体曲线玲珑。
杨谋的肾上腺素全部分泌了出来。
然而,还有一大群鱼围着他们,这些鱼都只有猫鱼般,却紧叮着玉灵双腿。又有几条鱼游到他面前,竟大胆地冲到他额头,紧接着便是轻微的刺痛。
他依然憋着胸里一口气,再细看这些鱼的长相,让他想起一部国外的纪录片,关于亚马逊河里的食人鱼——同样也是这副尊容,就连攻击人的方式也一模一样。
食人鱼?
莫名的恐惧让他把玉灵抱紧,用尽全力摆动双腿,鱼群仍然跟在他们左右。
终于,两人共同浮出了水面。
就在他们大口急促呼吸时,他的脚底又被鱼嘴扎了一下,疼得他差喊出来。玉灵也好像恢复过来了,两个人一起奋力向岸边游去,一路上不断有鱼跟着他们。
当他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岸,食人鱼才停止了攻击行动。
死里逃生后的玉灵,吐出了嘴里的几口水,喘息着:“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虽然,杨谋同样也惊魂未定,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玉灵这才羞涩地意识到,自己正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正好是她脱下的衣服,她赶紧抓起来披在身上,蹙起柳叶娥眉轻叱:“不要看嘛!你好坏。”
杨谋立即转过头去,抓着上衣跑回树丛,宝贝DV还躺在那里呢。他在树丛后擦了擦身子,仔细看了看皮肤,果然有许多红色的,幸好并没有流血,像蚊子咬痕似的。
没错,一定是食人鱼干的!
但这里怎么会有食人鱼呢?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不过,这神秘的南明城的存在,本身就完全超乎了常理。
或许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东西等着他们?
他穿上衣服走出树丛,玉灵也已穿好筒裙,脸颊飞上两片红霞。杨谋很不好意思地走到她面前,尴尬地:“你身上怎么样了?”
“好多了。”
玉灵抬起手臂给他看,上面有十几个红子,但正在缓缓褪下去,看来食人鱼的攻击力,并不如传中这么血腥。
但它们制造的效果却一样可怕,任何人被食人鱼这么叮叮咬咬,虽然不会被咬死,但肯定会酸痛麻痒难忍。结果就是全身乏力抽筋,最后沉入水底溺死,成为食人鱼们的美味佳肴——名副其实的葬身鱼腹。
想想真是后怕!不定玉灵身上还有更多呢,希望能尽快褪下去。
现在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些该死的食人鱼会不会有毒?
虽然鱼毒比较罕见,但万一毒素进入血液,究竟会造成什么后果,任何人都不清楚!
他们恐惧地退到很远,不敢再靠近这池碧水了。它尽管看上去如此平静美丽,水底却隐藏着一群凶险的魔鬼。
可是,上午钱莫争也下水游泳了,他怎么会平安无事呢?
杨谋难以解释这一切,低头盯着玉灵的眼睛。她湿润的头发黏在脸上,珍珠般的水滴从鼻尖滑落。食人鱼咬在她肩头的红,反而更令她性感迷人。刹那间她也意识到了,急忙别过头去。
一阵冷风从峡谷深处吹来,水面如同被打破的镜子,无数碎片刺痛了眼睛。
他们都退到树林边,时间已将近五,白天正渐渐落下帷幕,这神秘的大山之中还藏着许多秘密。
对了,成立还在大坝里面吗?
二
大本营。
镜子,又是一面镜子,被打碎了。
几道裂缝迅速伸展开来,许多碎玻璃剥落在洗手池中,清脆的破碎声依旧凝固着,继续撕裂亨利的耳膜。
他的脸也在镜子里破碎了——鼻子从正中分裂,左眼已无影无踪,右眼里布满血丝,嘴唇损失了大半,下巴变得残缺不全,咽喉似乎被切开。
破碎的脸,破碎的人,破碎的一切,就如这破碎的城市。
还有破碎的烛光。
亨利的嘴角淌着血,目光冷酷地注视自己。浅红色的蜡烛光晕,透过镜子反射洒遍全身,宛如一幅血色的油画。
某些声音在记忆里喧哗着,那双眼睛如此冷漠,耳边泛起可怕的催促:
“必须完成……必须完成……必须完成……”
他在心底不停默念,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间致命的密室之中,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上帝啊!”
亨利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大脑也碎裂成了两半。
狭窄的卫生间里没有灯光,蜡烛就在洗水池边。在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里,散发着一股腐烂气味。
忽然,门外传来厉书的声音:“HELLO!HELLO!”
他在外面猛敲着门,用英文焦急地喊道:“喂,亨利,刚才是什么声音?镜子打碎了吗?”
是的,卫生间的镜子被亨利打碎了,他依然面对着自己破碎的脸,紧锁卫生间的门,任凭外面的厉书叫喊。
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指,几滴血落到马赛克地板上。但他仍握着那个瓷杯,用怨恨的目光盯着镜子,然后重重地将手甩起。
又是一声清脆的撞击。
整面镜子都粉碎了,在飞溅的玻璃片中,亨利放声狂笑起来。仿佛镜子里藏着一个恶魔,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