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估计他们也不敢,我也不愿。
诸葛沉默了一下,久久看着那几张我指出有问题的报表,然后把这些都放下,从身侧的公文包里拿出平板电脑,将界面锁定在一堆人像照片之上——就是我之前在公路逃亡时看到过的那些红红黑黑商界大佬的照片。
他指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红色,说明健在,照片上看显然是亚裔,但鼻子超乎寻常的挺拔,眼角狭长,额角宽阔,嘴唇薄薄的,紧紧抿着,神情严肃得像正在和狮虎猛兽对峙。
“平克·罗。”
我念出他的名字,诸葛点点头:“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但这位仁兄肯定是个狠角色,估计他老婆陪他睡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诸葛赞成:“是的。在我们扶植的所有人中,他心思最缜密,手段最果决,而且很有远见,是一等一的商业奇才。”
提到商业奇才,我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哗哗的银子,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敬佩之情,急忙庄严肃穆地又把那照片瞻仰了一下,心中一动。可还没动完就被诸葛看出来了,这个死老狐狸。
“怎么,你对我的评价有所保留?”
我只好坦白:“我觉得这人不管有多少钱,多成功,可能都过得特别不开心。”
诸葛颔首称是:“他的确不开心。”又看我一眼,特惊喜地说,“这个你都看得出来?”
这有什么难,富贵贫贱能遮遮掩掩,打心眼里高不高兴那简直是一览无遗。想当年我和约伯每天晚上无事就猜酒客进门时的情绪,我从脚步声的轻缓快重就能听出昨晚他们夫妻是战是和。
诸葛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长久地审视着我,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一朵花来。他忽然挥手屏退空姐们,放下平板电脑,向我侧侧身说:“旅途漫漫,不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他讲的是那位平克兄的故事。讲了好几小时,喝了一口水,气都不带喘一口,又开始一个全新的故事。
所以他给我讲的并不是一个故事,而比较像《一千零一夜》一样的整本书。
故事跨越长长的时间,涉及了许许多多的人,故事里出现的风浪足可没顶,悲欢足可致命。接连不断的名字都戴着世人仰视的光环,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都被千丝万缕地互相牵扯着。
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不计其数的钱,偶尔还有数以加仑计的血以及能够淹到我膝盖的泪与汗。在时代的滚轮里交织煎熬、杂陈纠结,轰轰烈烈地旋转。
诸葛并不具备讲故事的卓越才能,但他也不需要,因为从他口中讲述出来,每段话都自成精怪,各自带着鲜活的面目。
起初我听得目不转睛,热血沸腾,不断发出各式语气助词表达自己的惊叹与欷歔。但故事实在太多太长,诸葛跟僵尸一样不用补给,于是时间流逝如黏稠的梨膏糖,渐渐耗尽了我全部的体力。我一点一点陷入了恍惚,在他平静无波又滔滔不绝的声音里,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黑寡妇大蜘蛛,坐在漫无边际的巨大的蜘蛛网中央,脚下每一根线索都牵引着格局盛大的人生传奇。但不管打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黑夜茫茫,没有人找得到出路。
直到我诚实的身体毅然出手解救了我。
就在听到某个故事的某个节点,我突如其来地轰隆一声,直接倒在飞机座椅上,坠入梦乡。也许睡了一整夜,也许只睡了十五分钟,诸葛叫醒了我。迷迷糊糊惦记着没能随意一把的空姐,我已经被他一马当先领着下了飞机。在舷梯上下了几步,我隐约觉得有点什么不对。
放眼望去,天宽地阔,四野开扬,场地上停的全是中小型飞机,没见着机场地勤、接泊车、行李车什么的。
“这是哪儿啊?诸葛你的私人机场吗?”
我又走了两步,猛然一激灵,终于想起这有什么不对了。
中文。
到处都是地地道道、独一份儿的中文标牌。
我小跑两步问诸葛:“这是哪儿?”
他说:“北京,首都机场,六号机坪,公务机专用机场。”
我眼珠子顿时掉了一地,这是从h城出来第几天了?草蛇灰线,驰骋千里,突出国境,一骑绝尘,最后特隆重地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了架飞机,结果就是为了飞来北京?
“喂,诸葛亮的直系后代,你应该知道从我们那旮旯飞首都机场只要两小时三十分钟吧?就算遇到了宇宙级航空管制,撑死也就是一天的事,你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
诸葛耸耸肩:“三十六计,你没听说过‘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几条吗?”
我嘀咕了一声:“我就知道走为上策。”
他忍了一下,决心不跟我计较,顺手指指飞机:“时间上也掐得刚刚好,国外私人飞机入境中国领空需要至少提前三天申请,那三天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照奇武会的老规矩,从机场贵宾通道出去,就有辆漂亮得叫人想哭的车大大咧咧地等着——他们还真是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车子直驱京城,在西直门堵得我两眼发黑。车再好也没法飞起来,早知道应该叫小飞机直接降在西直门立交桥桥头。
最后一次车停下来,我往外一望,不用人说都知道地方到了。眼前是个四合院的大门口,左边墙上有块门牌,写着一个我见过了好多次的数字。
3235。
二十八奇武会的情况
跟着诸葛进了屋,四合大院,通透清明,格局严正。我情不自禁地眼睛四下溜,从屋角看到墙角,真心觉得各处细节都合适,都停当,都是真货色、真手艺。我不懂建筑之美或渊源正宗,我只是单纯识货。
在这地方砸下去维修和维护的钱,绝对不比买这个宅子少。
一路来的时候,我想象和奇武会最终碰面的场景,总觉得他们被全世界这么打了鸡血似的通缉,多多少少应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本营外必然机关密布,等闲装甲车来犯都要在门口狗吃屎,根本奈何他们不得。
就算没那么夸张,至少每个人都该表情严肃啊!
事实证明我太低估他们了。和诸葛转过屏风进了院子,抬眼一看,好些人神态悠闲地坐在前厅当中。清一色爷们儿,出乎我意料,倒统统没有穿西装,明明今天又不是星期五。那范儿不像是躲通缉,倒宛如度假。
这阵仗,害得我穿着这身二表哥西服浑身不自在,好像旧社会天桥艺人上人家堂会上唱小曲似的。
然后我就想:堂会是什么?这段时间脑子里怎么老冒出些不着调的东西来啊?
斯百德是老相好了,他穿牛仔裤的样子跟当初十号酒馆中猪圈圣斗士的形象相去甚远,我看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这位仁兄是谁。冥王嘛,养身体那段时间他常过来跟我玩斗地主,连续十一次联手讨伐地主却铩羽而归,被约伯赢得各自的底裤都接踵而去,也算是一段可歌可泣的战斗情谊。至于诸葛,一路上看他一副扑克斗群雄,端的是荡气回肠,我作为三国演义电台评书的忠实听众,对孔明的直系后代生起敬畏仰慕之情实属理所当然。
我略微放下了那颗忐忑的心,还好,这里面的人,只有坐在角落里那个脸色煞白的痨病鬼我不认识。
斯百德起来接替诸葛招呼我,他对我的情况最了解,直接就把我拉到痨病鬼同学面前:“这是先知。”
“先知?您身份证上的名字吗?您是会算命还是看风水?算命的话手相还是面相?不管是什么都赶紧帮我掐掐,看我这一回莫名其妙的华盖运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
先知坐的椅子与众不同——毛毡子,毛背靠,整个人都窝进去了。天挺热,他膝盖上还仔细地搭着厚厚的褥子,没事还掖一下,不知道是有多怕冷。
我这么贫嘴他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抬头望望我,嘴角微微一动,表示招呼。我看清了他的脸色,忍不住要为他担心:“您这是肺癌晚期啊还是白血病疟疾齐发啊?喜欢吃什么您就吃点,想上哪儿赶紧走吧,耗这儿算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