瑄离嘶声道:“她与婠夫人已是同心同魄,你在入城之时便已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就她!”
“我能。”轻轻的两个字,自对面之人的口中吐出,低弱几不可闻,却有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世上没有人再能救她,除了我。”
瑄离似被这短短的一句话镇住,而后仰首看着那驱使烛九阴也夜玄殇恶斗的女子,道:“你以为你还能救她吗?她的一生都已毁在了你的手里,你凭什么还能救她?”
“凭这是我亲口的承诺,现在这承诺依然有效。”子昊微微合目,从他身上收回手,便转往玉台方向。瑄离站在他身后,明明举手便可以将他击杀,但面对那清瘦的背影,竟不敢再妄动分毫。
这是婠夫人出招已经毫无章法再不复先前那般凌厉。子娆身形连闪,随着碧玺灵石七彩灿烁的异芒,玉台上朵朵莲华盛放,形成一个奇妙的阵法,将婠夫人困在中心。婠夫人厉声尖啸,周身金芒暴涨,蓦然转身,向着子娆扑来。子娆催动莲华真气聚于掌心,猛一咬牙,向前击出。
金光迸射,彩芒流散。婠夫人发出一声凄长的惨叫,被生生击回阵心。莲华绽放,原是世上最亮最美的景象,但在这绝美的光亮背后,婠夫人面容扭曲,双目泣血,子娆的眼中却轻轻坠下泪来。
莲华散,玄影飞,子娆接着一击之力,护着子羿凌空飘下玉台,回首转身。婠夫人在阵法中哭嚎挣扎,声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子羿靠在子娆怀中,只见她望着那玉台上疯癫成狂的身影,轻声道:“对不起,母亲。”一语言尽,再不迟疑,子娆纵身而起,在楼阁前微一借力,凌空掠向被烛九阴搅得狂浪冲天的御湖。待到御湖上方,她拂袖将子羿向外送去,自己却如一楼幽风蓦然上升。那烛九阴在半空中迎面冲来,子娆身心急旋,抬手握住插在它左眼中的归离剑,猛然拔出,同时叫道:“夜玄殇!”
烛九阴吃痛之下央身狂吼,夜玄殇纵身而起,反手接住子娆掷来的长剑。长啸如龙,一道剑光,似自九霄云外破空击下,天地间惊闪蔽目,血雨漫空,归离剑自那巨蛇口中贯入,从下颚到腹部剖开一条致命的剑痕。烛九阴哀嚎着向湖中撞去,周身罡风席卷,血浪滔天。子娆及时扑向被巨蛇迎面冲击的夜玄殇,两人冲破狂涛血雨,一同滚向岸边。
四周山石俱毁,楼摧殿塌,夜玄殇落地反身将子娆扑倒,无数飞石断木砸在他的背上。那烛九阴张着半边巨口冲向二人,身在半空终是力有未遂,带着漫天血雨撞向山头,巨大的身躯轰然坠落。灵物被毁的同时。身在半空的含夕幽灵般飘下,双手赤带飞舞,携着尖利的呼啸卷向子娆与夜玄殇。夜玄殇不及起身,抱着子娆连滚数周。含夕一击不中,待要再次出手,突然浑身剧震,落在地上,抱头尖叫。
这时婠夫人所在的玉石全然被莲华清光笼罩,那紫色的身影在数道光柱之间像是快被融化一般。城中万鬼齐哭,百兽哀嚎,惨厉的声音冲破血月,回荡在亘古苍穹,仿佛血池地狱将摧,天地人间欲毁。婠夫人魂飞魄散的同时,含夕亦遭受同样的冲击,周身血衣狂舞,随着玉台上光华愈盛,不断发出骇人的惨叫。瑄离飞身扑去,抱住她叫道:“含夕,含夕,你怎么了?”含夕双手抓着他肩膀,目中透出血光,忽然张口便向他脖颈咬去。
瑄离大骇之下翻身滚出,含夕纵身跃起,张开十指,向着他背后插下。就在这时,夜色中传来流水一样的箫音,子昊倚坐在一株古树之下,拂箫吹奏。箫韵仿佛自天际响起,如丝如缕,如雾如幻,玉台之上清华盛亮,城中那些蛊尸不断向着玉台涌去,遇到那明美灿烂的光华便颓然倒地,变成一堆堆散乱的白骨,如沙化影,灰飞烟灭。含夕听到箫音顿住身形,茫然回头,艳戾的双眸中幽芒流淌,渐渐泛座浮云迷雾般的色泽。
子昊闭目吹箫,唇畔鲜血不断滴落,已将青衣染作赤红。随着越来越多的蛊尸聚集,那箫音一时悠扬,一时轻柔,竟似难以为继。子昊元神受创在先,又被瑄离偷袭重伤,如此催动玉箫已极为勉强。子娆飘然落地,当即掠至他身旁,伸手抵在他背心,以莲华真力相互。含夕侧耳倾听箫音,慢慢转过身来,向着子昊走去。夜玄殇握剑在手,护在二人身边,防她出手伤人,却见她樱唇微启,轻声叫道:“子昊哥哥……”
幽风绕空,红衣飘扬,秀美的女子静立湖畔,眼中流露出柔和依恋的神情。月华重现,玉台上婠夫人身影破碎,几乎消失不见,万千蛊尸幻化尘埃。子昊箫声微滞,鲜血溢出唇畔。含夕上前两步,道:“子昊哥哥,你受伤了,我给你找药去。”说着转身飘去,落向烛九阴之旁,手起刀落,竟将一颗赤红的蛇胆生生剖出。
那烛九阴本已奄奄一息,此时垂死挣扎,忽然暴起噬人。含夕落在子昊身边,手捧蛇胆道:“子昊哥哥,我帮你取了蛇胆来,你快些服下,伤就会好了。”
白玉的掌心衬着赤艳的蛇胆,似将一颗玲珑剔透的红心托向此生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子昊勉力起身,方要开口说话,口中复又呛出鲜血,低头掩唇剧咳。子娆担心他的伤势,又怕刺激含夕,伸手替他将蛇胆接了过来,道:“这么珍贵的蛇胆,谢谢你了。”含夕道:“子娆姐姐,你早说是子昊哥哥需要蛇胆,我就叫白龙儿乖乖听话了。”
子娆不由一怔,转头看向夜玄殇。夜玄殇道:“含夕,你记起我们了?”含夕撇撇嘴,瞪了他一眼道:“夜大哥,你杀了我的鹤儿,伤了我的白龙儿,我要你陪我去捉金猊,不然我就跟王兄告你的状。”子娆和夜玄殇目光交换,脸上皆露出奇异的神情,含夕竟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和他们初遇之时,魍魉谷中杀蛇去胆,娇俏笑语,依稀仍是那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哪里还有半分姽后的影子?
子昊服下蛇胆,调息片刻,面色略微恢复。含夕柔声道:“子昊哥哥,你好些了吗?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教我下棋。”子昊低声咳道:“好……待过几日我好些,便陪你下棋。”含夕面露微笑,既是担心,又是欢喜地看着他。
城中异兽失去控制,四下嚎叫走窜。子昊扶着子娆的手慢慢站起来,轻声道:“含夕,这些异兽太吵了,你去他们驱散好吗?”含夕立刻点头道:“好,我让他们统统走开,不吵你休息。”说着足尖一点升上半空,衣袂在月色下如水轻拂,口中发出一串若有若无的轻啸。啸声隐隐传遍大地,所有异兽低鸣应和,再不复暴躁狂乱,渐渐安静顺服。瑄离站在数步之外凝望着含夕的身影,子娆看了看他,暗中松了一口气。虽然子昊伤势颇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子羿和含夕也都平安无事,婠夫人已被莲华阵法化去神魂,鬼师之祸就此消弭,想来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子羿扑倒夜玄殇身上,夜玄殇伸手将他抱起。子娆转头望向笼罩在明光深处的玉台,轻轻闭上了眼睛。子昊知道她表面虽然决绝,但心中始终无法对婠夫人之事释怀,抬手揽住她的肩头,但在莫名之间,忽然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冲向心神。
这时候,对面高耸的玉台突然金芒大作,阴风狂啸,那些散落在地的白骨,遍布四方的鬼尸不知为何向着金芒中心疯狂的涌去。金芒深处似有一个无底的黑洞,不断吸噬着所有邪恶的力量,女子尖厉的笑声伴着强烈的戾气冲向月霄,莲华法阵中的光芒瞬间转黑,就连明月都被黑气吞噬,再不见一丝光亮。
天地间邪气翻涌,催魂夺魄。子昊面色骤变,喝道:“万蛊反噬!快退!”然而为时已晚,金芒全然黑化,婠夫人似人似鬼的影子带着无数鬼哭,无尽厉魂向着众人冲来。碧玺灵石清光陡盛,却也无法保护所有人,子昊欲提真气助她,静脉顿觉剧痛,重伤之下,九幽玄通竟已无法施出。眼见黑雾摧毁万物,身在半空的含夕突然飞身扑下,化作一道飞驰的赤芒,击向已被万蛊噬化的婠夫人。
血玲珑的灵力被含夕全力释放,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心血真元。万蛊反噬之力不但完全吞噬了婠夫人的元神,亦将毫不留情地摧毁周围所有活物。二十年前皇城鬼师覆灭时,曾经令得七城尽毁,草木无存,可见这逆天之行的反噬是多么恐怖,但此刻含夕以全身真元催动射物夺虚术,竟然摄取万兽精魂与之对抗。极致的阴气与源源不断的血魄相冲,云雷滚滚,惊电纵横,夜空下那形成蔚为壮观的奇景。蓦然间,一道金光、一道血光双双向着黑云深处的月华冲去。云开雾散,月临中天,灵石之光照彻九霄,如水冲流,洗向万物。那些阴森的鬼气、萧萧白骨、浓郁血影,凄厉惨叫,都在这光华之下消泯幻化,光芒中那红色的身影亦像风中残叶一般,字月夜深处飘然坠落。
夜玄殇等人被突如其来的强光耀得目不能视,唯有子昊未受影响,纵身接住坠落的含夕,立刻察觉她真元耗尽,已无回天之力,心中不禁黯然。含夕靠在她身前徐徐张开眼睛,见是他抱着自己,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子昊哥哥……”她低声叫他,如同多年前每一次梦中牵念,少女呢喃的轻语,“我终于……又听到你的箫声了,我好想你……我好像……做了很多错事,你会不会怪我?”
在这回光返照之际,她似乎想起了以前所有的事情,这十年来的仇恨的支配下,那些杀戮与痛苦、血腥与空虚,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充满了阴谋的光明。含夕身子微微颤抖,心伤无痕,却因痛苦儿痉挛。子昊低头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并没有怪你,今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真的吗?”含夕眼中轻轻流下泪来,“我要跟你回王城,那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异兽……每次我用你教我的心法召唤他们,他们都会乖乖听我的话。”
子昊想起十年来荼毒生灵的鬼师,战祸连绵九域,当初他教授含夕武功的时候,又何曾会想到演变成今日这番局面?含夕见他不说话,急道:“子昊哥哥……我只是……只是想召唤那些异兽,那样就不会忘记你教我的法诀……我不是想报仇,更不想杀你……你不生我气,好吗?”
她的呼吸继续急促,腕上的血玲珑光芒黯淡,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子昊轻叹一声,柔声道:“我没有生气,等你好了,我再教你其他好玩的法诀。”
含夕这才放下心来,低低说道:“你不生气,那……那你可以再吹一次箫给我听吗?”
树下残花飘落,红衣少女凝视着男子清雅的眉目,目光渐渐变得迷离遥远,血玲珑逸出点点荧光,恍若赤蝶飞舞消逝在月华之中。那一日碧竹林下,江山棋局,他在薄雾深处含笑相望,青色的衣衫风吹如雾,请眸似水,是她一生男解的谜题。含夕的唇角依稀漾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手臂轻轻垂落,一粒晶莹的棋子自她掌心滚出,落在子昊脚边。箫音如缕,幽幽而逝,棋局终了,是宿命尽头无边的黑暗,黑暗中,花落尘埃,在没有痛苦与渴望,没有仇恨与思念……
第八十五章月明风清
子娆一直没有上前打扰他们,这时候才轻轻走到子昊身旁,道:“带她回王城吧,她一定会喜欢留在那里的。”子昊双目微合,玉箫上的鲜血滴落在含夕的脸侧。含夕唇角带笑,远离了那些江山杀伐、铁血恩怨,沉睡在心爱男子的怀中,笑容满足而平静。
千里之外,山河宁定,明月倾洒,光照人间。夜玄殇抱剑在胸,抬头望月,深邃的眸低幽光浮沉。子羿与子昊心意相通,隐约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跑上前轻声叫道:“师父。”子昊附身将含夕抱起,道:“走吧。”
几人转身举步,瑄离站子对面月下,身形萧疏,丰满衣袖。子昊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抱歉,我食言了。”瑄离面无表情,抬手将含夕接过来,道:“很好,你们可以走了。”子娆原想送含夕回王城安葬,但看瑄离冰冷的眼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迟疑一下,道:“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宿英其实一直都很挂念你。”
瑄离收回凝望含夕的目光,抬眼看了看她,片刻后,出人意料地点头答应,“好。”几人虽然意外,但更觉欣喜。瑄离环目扫视支崤城,似乎颇为伤感,忽然间转向御湖,面色微变,“那是什么?”
几人闻声回头,瑄离却猛地将含夕掷向子昊,同时闪电般探手,一把扣住子羿肩头,带着他急退数丈,落在琉璃花台的断壁之间。子昊受伤本重,周身真力虚空,竟被含夕身上传来的劲气撞得倒退数步方才站定。夜玄殇及时伸手接下含夕,子娆扶住子昊,见瑄离竟然挟持子羿,喝道:“你干什么?”
瑄离站在崩塌殆尽的金殿之前,森然冷笑:“你们害死了含夕,今天还想活着走出支崤城吗?站住!谁敢往前一步,我便要这孩子的命!”
子娆投鼠忌器,猛地停步,见子羿被他制住挣扎不得,怒道:“我们害死含夕?方才见你伤心,我一直隐忍不说。子昊拼着自己真元剧损保她平安,含夕神志分明已被箫声唤回,若不是你背后偷袭,重伤子昊,我和他联手催发灵石,凭借九幽玄通之力,未必就不能抵挡万蛊反噬,含夕又怎会牺牲自己?若说有人害死含夕,罪魁祸首是你才对!”
瑄离十年前对含夕一见钟情,多年痴心守护,方才见她临死前始终念念不忘子昊,原来竟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他生性偏激,眼见含夕惨死,伤心欲绝,此时早已存了与几人同归于尽的心思,“不管是谁害死了她,我都不会让她孤孤单单,她若是在地下见到我们,一定会很欢喜。”
子昊勉强提聚真气,注视瑄离的神情,忽然低声道:“含夕在乎的人是我,我赔她一条命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跟着送死?还是跟他们出城去吧。”
瑄离面上一阵扭曲,“你不要妄想救他们了!我拿这座机关奇城给你陪葬,你们也该心满意足。”说着左手一挥,出现一个火折子,冷冷笑道:“含夕既然这么喜欢你,我成全她又何妨?你可知这机关城下是什么?只要我点燃引信,用不了半刻时间,整座支崤城便会化作一片火海,到时候我们人人化骨成灰,你便再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了。”
火光之下,原来琉璃花台大殿正中的位置,露出一截金色的机关,夜玄殇和子娆同时一惊,想起那遍布地底的黑油,背心寒意陡生。子昊虽看不见那废墟间残留的机关装置,但知道作为机关奇城的设计者,瑄离想要毁城绝非虚言,淡淡一笑道:“你若想一起死,我倒是不介意,怕只怕含夕见到你却没那么高兴。”
轻描淡写一句话,瑄离明知他是故意要惹自己发怒,仍旧气得浑身发抖。夜玄殇弯腰放下含夕,趁机对子娆道:“你和他先走。”
子娆眸光轻轻一抬,两人四目相触,她幽魅的星眸一如当初清澈无垠。夜玄殇挑眉轻笑,在这生死将绝的刹那,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相信我,我会平安带回子羿。”话音甫落,抬手搭上她的肩头,掌力微吐,将她和子昊一起向御湖中送去。瑄离见状大怒,火苗一晃,向着机关落下。
子娆被夜玄殇一掌推下,直冲湖底。湖水漩涡重重,早已被鲜血染作暗红,烛九阴庞大的尸身在暗流中回荡,好似一堵铁墙向着两人迎面扫来。子昊身受重伤,几乎油尽灯枯,子娆伸手抱住他,只觉他气息微弱,已近昏迷,放要向上浮起,忽然感觉水低一阵剧烈的震动,有种炙热的气息从冰冷的水中迅速传来。湖底激流冲涌,翻滚如沸。子娆知道地下机关已然发动,此时根本不可能再重回湖面将心一横,拖着子昊往密道出口潜去。
湖水越来越热,渐渐沸腾不休,待到最后,子娆已觉气息不畅,模糊中潜入密道,随着强烈的水流奋力向上冲去。漫长的黑暗过后,新鲜的空气突然扑面而来,晨光隐现,大地巨震如雷,子娆抱着子昊冲出水面,却见支崤城中猛地喷出一道冲天赤焰。
火石如雨,烈焰愤流,整座城池向空掀起,炽热的熔岩自山巅喷发,很快将整座赤峰山化为火海,终年不散的云雾也似燃烧的赤浪,向着四成八荒天地苍穹涌去。
傲视九域的机关奇城,在漫天碎石烈芒中尽毁无余。流火经天,日月失色,大地赤焰丛丛,似是曼殊花开遍红尘,流淌着漫向万里江山……
穆国章武十年东,支崤城毁,鬼师尽覆,焚毁支崤城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浓烟蔽日,地裂山崩。无数熔岩流淌如河,数日之后,渐渐在赤峰山四周凝结成片,一场雪落,冰雕玉琢,化作一片奇异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