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写什么?”晏子钦问道。
“是三日暖女的礼单。”明姝道。
所谓“暖女”,便是新婚三日后,新妇的娘家人前来作客,替新妇热闹热闹,送上各色织锦和油蜜蒸饼,美其名曰“蜜和油蒸饼”,祝愿新人如蜜里调油般和和美美,夫家更要以厚礼相酬,表示自己对新妇满意且重视。
晏子钦了然地点点头,“礼品可备齐了吗?”
明姝抬头看了他一眼,狡黠一笑,“待会儿就叫小厮去采办,要从你的赐金里扣呢!”
晏子钦又摸了摸鼻子,没的说,给岳家送礼,从他的腰包里掏钱也是应该的。
“还是让我来写礼单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蘸饱了笔,从纸缸里抽出一卷崭新的泥金纸,从头开始誊录。
明姝心道:“怎么,嫌我的字难看?”可一见晏子钦的字迹,她可是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人家的字的确好看,铁画银钩,颜筋柳骨,一撇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一捺如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横如箭,竖如戟,明姝忽然想起父亲讲他小时练字的情景,老先生把一叠沉重的铜钱坠在笔梢,苦练三年,待到撤下铜钱之时,自然笔下生风,不知这个小包子是否也是如此苦练过来的。
明姝看得痴了,取水归来的春岫贴着门框一瞧,郎君娘子相处得宜,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嘴角还挂着窃笑。
晏子钦刷刷点点,抄完了明姝写过的内容,问道:“还有别的吗?”
明姝吹了吹墨迹,举起纸笺对着阳光一看,真是说不出的顺眼,笑道:“不必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给你省点儿钱。”
晏子钦脸一红,心想自己的小娘子也不是任性无礼嘛,昨晚好心为他讲解“夫妻之事”,今天又善解人意地替他勤俭持家,还是……很贤惠的。
毕竟是大事,礼物也马虎不得,采买的小厮跑遍了汴梁的知名铺子,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许杭的铺子,当时许杭正被闻风而来的商户们奉承得头脑发热,得知外甥的新妇要暖女的礼品,便把小厮打发回去,道:“一个小厮知道什么好货,曲娘子莫挂心,舅父替你操办。”
果然,许杭傍晚归来时,随从们携带了好几箱宝贝,南海的明珠、西川的织锦、并州银剪、南海沉香,还有从异国客商处购来的高丽折扇、大食蔷薇水,凡此珍奇之物,不胜枚举,许杭却大笑着谦称:“不必挂在心上,曲娘子才貌双全,我们家便是搬座金山来也难换来此等宿世的好姻缘,算来算去,还是亲家亏了。”
只是他不会说,这些宝贝都是巴结晏子钦不着,转而巴结他的人解囊相赠的,无本万利,顺水人情,不收白不收嘛,何况他也没中饱私囊,全都拿出来交给小两口了。
他的伎俩骗得过旁人,骗不过晏子钦,他冰着脸把舅父请到门后,劝他不要私收贿赂,现在还没做官便留下口舌,将来做了官,还如何立得住威信?
说完,也不待许杭反应,更不管明姝正欣赏着一幅幅绘制精美的花鸟扇面,厉声叫下人包好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送不完不许回来。
许杭面上无光,明姝也愣住了,待到房中只剩他们两人时,才慢吞吞地道:“我不是稀罕几件东西,只是官场就是这样,你今日送走这几箱东西,来日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撞木钟、走门路,日子久了,你还当真是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不成?”
东西对她而言还真是次要的,晏子钦的态度更让她好奇,在官宦人家生活了几年,明姝自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这也怪不得做官的自甘堕落,莫说穿官服、居高位的,便是凡夫俗子,哪个没有趋炎附势的心?风气使然,人性使然,千百年都是一个道理。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是太宗皇帝吸取孟蜀亡国教训后下达的《颁令箴》中的话,也是我的准则,天道会变,人心不古,而我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变。”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明灭的火光摇摇曳曳,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也刻在了明姝心中。
世上总有那么奇异的事,一句话,一瞬间,一个举动就能颠覆另一个人的世界观,此时,明姝的世界观小小地波动了一下。
他……到底算是年少的愚直呢,还是成熟的坚守呢?明姝嘴里有些发干,竟接不上话了,挥着袖子道:“不提了,不提了,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