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沈恕迄今也未向我透露他就这个问题请示了哪些人,汇报到哪一层,我仅知道,直到一个星期后,沈恕才在小范围内发出秘密指令:采取隐蔽手段获取许卫东的赤足足印,“宁败勿醒”——即使行动失败,也决不能让他察觉。
但获取许卫东的赤足足印谈何容易。他每天都到政协上班,批阅文件、听取汇报、下基层调研,一如既往。可是他的一些娱乐和健身活动却无来由地取消了,每周两次游泳、一次全身按摩、一次光脚养生,曾经是他雷打不动的固定项目,却突然再也不去了,用打乒乓球取而代之。侦查员们既不能扒下许卫东的鞋子查看,又不能潜到他家里去提取脚印,只能远远遥望他的身影,束手无策。
2013年4月8日。晴。
楚原市玲珑塔。
沈恕为案情所迫,又出了一次“阴招儿”,与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大相径庭,让人再次见识到他的诚恳和厚道背后隐藏的“狡猾”。
这天上午,楚原市玲珑塔下来了一批客人,计有省政协委员许卫东、省人大宗教委员会主任苏建国、省宗教局副局长李辉和大悲寺住持空蕴和尚。空蕴时近耄耋之年,却身形挺拔,目光莹润,僧袍宽大,一看即知是一位得道高僧。事实上,他佛法精湛,多修道场,门下弟子数以千计,在佛门深受爱戴。
我隐约有所耳闻,沈恕与空蕴和尚打过几次交道,至于两人的交情到了什么程度,却不得而知。
玲珑塔是大悲寺的寺产,算得上佛门至宝。它修建于魏文帝时期,多少朝代兴亡、兵凶战危,它自岿然不动,保存得非常完好,后人又几经修缮,与新塔相差无几,不过多了些历史沧桑而已。
玲珑塔计有十一层,每层供奉一部梵文手写经书,所以又有“十一佛经塔”之称。楚原民间流传有一则关于玲珑塔的民谣,颇有些趣味:高高山上玲珑塔,玲珑塔里有佛经,佛经流传千百载,看过黄河九澄清,五百年来澄一澄,历经四千五百冬。当然,民谣难免有夸张成分,玲珑塔还没有四千五百岁那么老。
李辉今天把省里主管宗教事务的头面人物都请到玲珑塔来,目的是定夺一件争议已久的“商业计划”。
佛教和商业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然而在当今社会里,两者却莫名其妙地紧密联系在一起。那些不惜把佛门净地沦为赚钱工具的所谓僧人们趁机中饱私囊,更自冠总经理之类的头衔,热衷于结交官商,不伦不类,徒留笑柄。好在佛祖他老人家“五蕴皆空,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不与这些伪僧人们计较。
宗教局长李辉脑子灵活,早瞅准玲珑塔里蕴藏着巨大商机,提出一揽子开发计划,包括玲珑塔向公众开放、收取门票、影印典藏佛经出售、企业冠名、拍卖玲珑塔商标等,据估算潜在的商业利益以亿元计。
不过这个计划遭到空蕴和尚的强烈抵制。玲珑塔是大悲寺寺产,空蕴和尚不松口,李辉也拿他没办法。而且空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虽然年事已高,但勤修佛法,耳聪目明,行走无碍,看样子至少还能再做二十年住持,李辉无论如何也没有耐心等下去。
为压制空蕴的“嚣张气焰”,李辉搬来省政协和省人大的主管领导,希望借助他们的地位促成玲珑塔开发计划。空蕴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却总是借口寺务缠身,使得省领导的视察安排一拖再拖。谁知他在两天前不知怎么突然开了窍,主动联系李辉,说欢迎各位领导来视察玲珑塔。早已达成默契的三位领导今天一早就拨冗莅临。
一行人寒暄着来到玲珑塔门前,值守僧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佛门圣地,请施主除去鞋袜。”
许卫东一怔。李辉察言观色,忙说:“玲珑塔地面灰尘太大,两位领导就不要脱鞋袜了吧?”说着话用眼睛瞟向空蕴。空蕴低眉顺目,已经脱下僧履,正在除去洁白的布袜。
那值守僧人又念一声佛号,说:“佛门清净之地,善男信女请除去鞋袜,虔心礼佛,无论贵贱,一体凛遵。”他像背书一样说话,表情虔诚又执拗,自始至终没向对面这一行人看上一眼。
许卫东的脸马上就有不悦之色。苏建国见空蕴已经脱光鞋袜,瘦骨嶙峋的双脚踩在石板地上。这里数空蕴年纪最大,别人不便再找借口,而且一行人已经来到塔前,终究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转头回去。他打圆场说:“不能坏了佛门规矩,大家都脱了吧,上去走一圈就下来。”
一行人先后脱掉鞋袜,光着脚丫子进了玲珑塔。在塔内发生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玲珑塔的开发计划是通过还是搁浅,更不会有人通知我。
总之一行人约半小时后才走出玲珑塔,几个省领导分别坐上车离去。这时我和侦查员们从路边的车里钻出来,屏息静气地进到塔里提取许卫东留在灰尘上的赤足足印。
沈恕双手合十,向空蕴施礼:“多谢和尚。”空蕴还礼,低眉顺目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两道细长下垂的白眉被早春的微风拂动,像是蕴含着无穷玄机,无限慈悲。
2013年5月25日。晴。
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
许卫东涉嫌故意杀人一案在楚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为保证法庭秩序,旁听人员须凭票入场。
这起案件因许卫东的特殊身份,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来自全国各地的近百家媒体聚集在法院门前,各种录音笔、摄像机、照相机、平板电脑被挥来舞去,像是电子产品展销会。媒体记者们的脸上带着或焦躁或兴奋的表情,抻长脖子往法院院子里张望。
为控制法庭人数,法院仅向媒体发出十张门票。程佳求爷爷告奶奶地搞到一张媒体票,兴奋得一大早就到法庭外等着,顾不上打理形象,头发疏松,两眼布满血丝,与平日的光鲜模样大相径庭。
我坐在证人席上,心情有些忐忑不安——尽管警方已掌握充分的许卫东杀人证据,但命案现场的血脚印为何为裸足足印,仍是未解之谜,但愿审判过程中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许卫东出庭时,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一个多月时间,许卫东竟苍老了许多。被刑拘前,他虽然已年近六十五岁,但常年坚持体能训练,保养又好,看上去才五十岁出头。而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他,已是一名垂垂老者,满头花白而凌乱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枯槁的眼睛里满是愁苦的神色。
那个曾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高级警官哪里去了?那个不怒自威、风度翩翩的老领导哪里去了?我心头弥漫着酸楚的感觉,为命运的浮沉,也为人性的黑暗。
主审法官、中法刑一庭庭长张羽宣布开庭。先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然后证人上庭。我是公诉方第一证人,走向证人席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脚步有些散乱,莫名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和不自信。
我向法庭出示的第一件证据是孙宝宝遇害现场的血脚印拓模和录像资料,以及在玲珑塔中采集到的许卫东的足印。我将两者的特征逐一比对,向法庭陈词:“两者的足长、足宽完全一致,脚跟、脚弓、脚掌、脚趾的特点吻合,右脚鸡眼位置相同,足部乳突纹线的间隔大,线条粗,花纹一致,足掌部有五个箕,大小、位置及形状完全相同,由此可断定,被告许卫东就是在孙宝宝被害现场留下血脚印的人。”
我向法庭出示的第二件证据是一把细长而锋利的厨房用刀:“这是在许卫东家的厨房里找到的切菜刀,是一整套刀具中的一把,虽然擦洗得很干净,但是经鉴定,上面仍残存有被害人孙宝宝的微量血迹。这把刀为单刃刺器,而被害人尸体上的创口一锐一钝,两者特征吻合。根据被害人尸体的刺创管可判断凶器长30厘米、宽6.5厘米,与这把刀的尺寸完全相同。”
我向法庭出示的第三件证据是许卫东所驾驶车辆的法医检验报告。这辆大型越野车在案发前后曾出现在许卫东家及千岛湖度假区之间的一个路段内,有较清晰的监控录像。因拍摄角度及光线问题,无法辨认驾驶人。在这辆车的油门和刹车踏板上,化验出残存的微量血迹,与孙宝宝的dna配型完全相同。
我的总结陈词是:“许卫东和他妻子何淑贤已分居三年,许卫东由保姆照顾,保姆每周休息一天。孙宝宝遇害当晚,恰好是保姆的休息日,所以许卫东有充足的作案时间,并在作案后从容擦洗血迹及其他犯罪痕迹。本案案情清楚,证据链完整,请法庭判处许卫东故意杀人罪成立。”
许卫东聘请的律师强鹏是个口才便给、咄咄逼人的家伙,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已经是全省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全国刑法学会会员,尤其擅长法庭辩论,往往抓住对手的一个漏洞穷追猛打,将其逼进死角。
我话音未落,强鹏就开始全力反击:“公诉方提供的证据链并不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完整,其中缺少一个关键环节,那就是我的当事人完全没有作案动机。许卫东和命案被害人孙宝宝是义父女关系,据熟悉他们的人介绍,他们之间亲情深厚,胜似亲生父女。而作为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许卫东非常珍惜和义女的这份感情,感激义女的陪伴。在这种情形下,许卫东又怎么可能对给他晚年生活带来快乐的女儿痛下杀手呢?刑事案件中,伪造物理证据并不困难,在实际案例中栽赃陷害他人的情形也不少见,作为被告方律师,我保留怀疑公诉方提供的物理证据是否公允的权利。”强鹏果然牙尖嘴利,而且头脑清晰,以公诉方的弱项为切入点,步步紧逼。
为反驳强鹏提出的问题,公诉方第二证人冯可欣出庭作证:“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许卫东和被害人孙宝宝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义父女关系,事实上,两人对外以父女相称,私下里却是情人,而且孙宝宝生前从事公安器材批发生意,曾得到许卫东的许多帮助。所以说,无论是经济还是私情原因,许卫东都有杀害孙宝宝的动机。”冯可欣的话引起旁听席上的骚动。
强鹏起立说:“我抗议。道听途说不能作为法庭证据,而且对我的当事人不公平。”
主审法官张羽表示支持强鹏的反对意见:“如果公诉方不能提交支持己方说法的有效证据,对于街谈巷议,法庭不予采纳。”
冯可欣说:“我方能够提供证据,请法庭允许公诉方第三位证人上庭。”
当第三位证人出现在法庭上时,一直默不作声又面无表情的许卫东突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头发花白、神情愁苦的女证人,很震惊的样子——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何淑贤,至少目前,还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
何淑贤没有向许卫东看上一眼,径直走到证人席上,按庭审法官要求证实身份后,说:“我能够证明许卫东和他的干女儿之间存在不伦关系,我曾经亲眼目睹他们的通奸行为,这是我和许卫东分居的最主要原因。”她话音才落,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哗然,人们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
许卫东脸色煞白,冷汗潸潸而下,颓然几欲倒地。张羽问:“被告,你是否同意证人何淑贤所说的都是事实?”
许卫东沉默良久,说:“我不同意。”
强鹏第二次起立说:“反对,被告与被害人之间的感情,与命案没有因果联系,不能认定为杀人动机。”这句辩解有些牵强,旁听席上响起一片嘘声。张羽急忙警示要注意法庭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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