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方榕来到韩远山所住的正屋时,天空中的太阳已经落到了西面的山顶,他刚刚这一睡,竟睡
了整整五个多小时。
醒来后,在和赵三短暂的交流里,他已经基本明白自己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暗暗心惊之外,他最迫切的想法,就是赶紧过来和韩远山讨论一下自己现在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尽管此刻一觉醒来后,他的整个身心都处在一种非常良好的状态之中,再也感受不到这两天来始终没有真正平复的那些波动,可是他自己却明白,这一切都不过是暂时的假相,自从前天夜里爆发过一次之后,身上的五凤印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缝,再也不能完全封印住它的侵袭了。
其实早在昨天,他也已经知道了自己可能要面对的后果,可是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刚刚发生的那一切,竟然是在他完全失去知觉得情况下发生的。这在这么多年来和它的较量和抗争中,还是头一次遇到。
在以往,就算在最暴烈的全面发作中,他自己还能牢牢守护住自己神智最后的一丝清明,就是这丝清明,尽管让他在以往的岁月中,在回醒过来之后让他的心一次次的陷入无边无际的后悔和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但也确实实在在的保证他对身体和神智的主控地位,使体内的它最终都会在爆发过后,很快的龟缩回去。可是这次不一样,自己竟然在那瞬间完全失去了对身心的控制,如果按照眼下的这种趋势发展下去,别说再勉强的撑上两年,怕是就连今年都撑不过去。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也已经在心里多次的琢磨和面对过最后时刻的来临。可是无论如何,这种预想中的面对,都是至少三十岁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现在这一切忽然变得如此迫切和现实,实在让他不能有哪怕是一点点的甘心,何况现在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感觉好点了?”
就在他静静的盘膝坐在闭目调养的韩远山面前,胡思乱想的时候,韩远山缓缓地睁开了恢复清亮的眼睛。
“好多了。韩老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有没办法让我一定撑过这两年?我实在需要这两年的时间来做好一些事,不能这么快就输给它。”
面对着在某一层面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韩远山,方榕没有丝毫的客套和掩饰,径自提出自己现下最关心的问题。
“你屡次狂暴的发作和发作时血腥的刺激,已经让你体内的它积蓄了足够的力量来逸出朱雀印的封印之力。再加上常年以来,你心境中那些郁积的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的你已经越来越容易受到它魔气的吸引,自然发作的机会也就会越来越多。就像刚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灵空降散发出来的邪恶气息,就能让正在用功的你产生异变,如果再不想点办法,你很快就会被完全魔化的。”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听到韩远山的看法和自己感觉到的一模一样,方榕真的有点急了。
“刚才我也在想解决的办法,眼下还是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好办法帮你最终解决你身上天妖附体的问题,不过你眼下的困境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办法。给,这面朱雀镜你从这一刻起就贴身带在身上,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要离身。还有,不管有多忙多累,从今天开始,你都要每天按照这本书上顺序,把这些符统统画一遍后才能休息。再者,尽量保持自己心境的平和,不要再让体内的魔气有机会全面狂暴的发作,我想这样的话,你撑过这两年应该还不成问题。”
把手中的那面古旧铜镜和那本式样古拙的线装书郑重的交到方榕手里,也没等神情激动的方榕开口说话,韩远山清瘦的脸上神色徒的一变,有些严厉的盯着面前的一愣的方榕:“不过方榕,我要你认真的答应我一件事!”
“韩老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到。”此时的方榕已经情怀激荡到不能自己,饱含着深刻情感的双眼闪动着泪光,就连语气也隐隐的带着一点鼻音。
也难怪他激动,因为他知道,刚刚韩远山郑重交给他的,可能就是殷巫数千年来源远流长的宗主信物和只有宗主才能完全掌握的宗门秘术的全本。这要是他方榕已经是殷巫宗的传人,哪怕是普通的门徒,在这种救命的时候暂时得到这些,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他一直以来还是个连门都没入的外人,却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到韩远山的无私救助,眼下又连他殷巫传承法统的信物和全宗最厉害的秘本就这么的交给了自己。
面对这样的信任和情义,他除了感动和感动,还能再说些什么?此时的他,别说韩远山只有一个要求要他答应,就是再多有几个,只要他自己能做到,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那怕答应后,将要面对的是刀山火海还是九幽地狱。
有时候,能感动像方榕这样的一个男人的,并非是什么难得的身外之物,而只是那种让他心灵能完全体会到的诚意和触动。
“在这两年内,我要你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绝境和困苦,都不要放弃你长久以来的坚持,不要放弃你解决自身问题的尝试。不管我能不能看到,都永远不要试图用放弃生命的方式来寻求解脱,能答应我吗?”
“一定!”缓慢而又认真的点着自己的头,萦绕在方榕眼眶里的两滴热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痴儿,痴儿!有些时候,一条路不走到最后,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只有勇敢的走下去的人,才会得到真正的答案,你的路也是这样,走到尽头,你就会明白了。”轻轻的伸手抚摸着方榕低下的脑顶,韩远山深邃清亮的双眸中也隐隐闪动着一丝泪光。在泪光之后,那眼眸的最深处,却又闪烁着另一抹坚定和决绝的精光,这使他削瘦的脸庞看上去隐隐有种神圣的光芒在流淌。
当夜,当挂好朱雀镜的方榕一脸肃穆的端坐在方桌前,一丝不苟的照着韩远山给的那本书依书画符时,寂静的韩家寨寨门之前,瘦削的韩远山负手而立,静静的等待着预料中一切的发生。
入夜微凉的山风吹动着他身上那袭老旧的长袍猎猎作响。朦胧的月光下,衣袂飞扬中,他瘦长的身子不动如山,只是微眯着眼,就像一株老松一般静静的矗立在那里,感应着那越来越近的信息。
“果然还是来了。”就在周围山野里原本响个不停的虫鸣忽然齐齐停住的同时,他微眯着的老眼也倏地睁开。清亮如水的眸子紧紧盯住那点在月光下忽隐忽现,冉冉而来的幽光,韩远山静静矗立的身躯忽然也开始动了。就像无数次丈量过的一般,就在那点飘忽的光影来到自己面前五丈远近的时分,他忽然挺拔了起来的身躯稳稳向前踏出跨度完全相同的三步,每跨一步,脚下便发出闷雷一般的一声巨响,震的冉冉而来的光影开始了剧烈的沉浮。
“立符为禁,天清地宁,化空成界,妖魅现形。嗟!”
就在那点幽光挣扎翻腾的瞬间,踏完三步后站定的韩远山随着口中的低喝,忽然从手里洒出三道符来。
三道箭一般射出的纸符一离开他的手,便在山风里变成了燃绕着的火影飞到了那点光影的当空处化为灰烬。
随着纸符花灰,那团不停浮沉着的光影猛地一滞,随即在“波”轻响里敛去光华,变成一只黑色的寸大纸鹤飘悠着往地上落去。
轻轻的伸手一招,就像有无形的吸力吸着一般,那快要坠地的纸鹤便转眼出现在五丈外韩远山的手中。
月夜朦胧的光影并不能阻挡住韩远山锐利的夜眼,仔细打量着手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纸鹤,韩远山清亮的双眸里慢慢闪现出来彷佛要吞噬一切的幽光。因为他已经从这只并不寻常的黑色纸鹤身上,感应到了远方那双窥探的眼睛中,散发出来的邪恶的气息。
就在那点光影化为纸鹤的同时,在远离韩家寨的一处山坳里,在一块巨石上盘膝而坐的闲云就像当胸猛挨了一拳,身子往后猛的一仰,随后就在重新坐起的空里张口喷出了一口污血。随着这口血的喷出,他原本健康红润的脸庞也顿时变成了一片惨白。
“厉害!竟然只用三道符就能破我的玄鹤术。师尊啊,看来这次要大动干戈才行。”踉跄着站起身子,抹去嘴角血污的闲云呆呆木立了一会,这才在有些失神的呢喃中随着卷来的山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早上,方榕从深沉的睡眠中一醒来,便感觉到了体内与以往的不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和筋肉之间,都弥漫着一种清新跳跃,生机勃勃的活力,就连一向沉郁阴暗的心境,似乎都被一种崭新的轻松和松弛所代替。
这种奇异的感觉对他而言,是种非常非常久违了的感觉。所以就在感受的瞬间,一种想哭出来的冲动与渴望,使他的全身不由自主的轻颤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身心被那种不管再怎么样的挣扎和抵抗,都永远无法摆脱的阴沉和黑暗所包围,习惯了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和环境,从睡眠中醒来时,都要调理好久才能勉强恢复常态的心境。这种种噩梦般缠绕了他十年的压抑和沉郁,在今天早上,就在韩家寨这间简陋的小屋内,就在着清新无比的阳光和空气的包围下,都好似退了潮的海水一般,消失了。
呆呆的躺在床上,望着窗纸上显得特别明亮和温暖的阳光,听着这山寨所特有的清晨的静谧,泪水就像不停话的小溪,不停的从他眼眶里涌出,滚过眼角,无声的滴落在枕巾上。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感觉到过这般轻松和清新的早晨了?是十年,还是一辈子?
上次就像这样醒过来的清晨,是在姑姑家自己的小屋里,还是在奶奶的大屋中那温暖的炕头?就算自幼就不记得去世了的父母的音容,可在胜似父母的姑姑姑丈还有奶奶的关爱之下,那时节,自己的生活又是多么的幸福啊!
可是现在,就在那噩梦来临之后的现在,就算自己恢复了当年的心态和感觉,可是这些深深疼爱着自己的亲人却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一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为了驱赶走纠缠在自己身上的噩梦,为了那些自己心理上怎么都越不过去的沟壑和怯弱,自己竟就连他们去世,都不曾鼓起勇气回去过。自己究竟是太过自私,还是真像自己一直以来在心里对自己说的一样,这么做是为了他们好呢?恐怕还是自私和怯弱多点吧?
恐怕是自己不敢去面对自己的遭遇,带给这些深爱着自己的人们眼中那一份惨痛和惋惜,是自己不敢真正去面对上自己身上突如其来的噩梦,才是造成自己这些年来浪迹天涯,就像一只寒风里的瘦狗东奔西走颠簸流离的主要原因吧?
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都在靠着一个连自己都相信了的借口在不停的逃避,不停的东躲西藏啊!不然,为什么自己可以在这十年之间,可以面对任何人、任何环境,就是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也可以在选择全面爆发之后,悄然的再换个地方在人群中混下去,却一直不肯回去陪着亲人们一起度日?难道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地方,能比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故乡还能了解自己,还能安慰自己?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选择逃避,那怕明天体内的天妖就要真正的面世,我决不再后退!”
就在这阳光灿烂的清晨,靠着胸前那面朱雀镜的镇压,而让身心暂时摆脱了长久桎梏的方榕,
就在忽然而来的醒悟里,就在汹涌而出的悔恨泪水中,默默忍受着胸口那无以言说的刺痛和内疚,在心中暗暗嘶吼出自己的誓言!
“榕哥,榕哥,你起来了吗?”就在方榕心中发下誓言的同时,门口响起了林晓菡清脆的声音。
慌乱的几把抹去在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和衣而卧的方榕迅速调整着自己身心恢复到惯有的神情,这才下地拉开门:“起来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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