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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鑫的墓在a市郊区的一座山上。
一大片连着的墓园,现在这个时节来的人不多,倒也是个僻静的所在。
莫之栩一身黑色的西装,捧着一束百合,看不出表情,一步一步的走上山,直到宁鑫的墓前,方才停下脚步。
将百合放在墓前,莫之栩方才将视线转移到了墓碑上面贴着的照片上面。
这里贴着的,是宁鑫年轻时候的照片,大概那个时候还没有莫之栩,宁鑫也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走出了大学幻想爱情憧憬未来的年轻女孩。
笑得一脸灿烂阳光,似乎是所有的一切阴霾灰暗,全部都没有办法侵扰到她一样。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宁鑫,怕是无论怎样,都想不到最后那样凄凉悲惨的结局吧。
莫之栩抬起手擦拭着照片上面的灰尘,琥珀色的眸子有些恍惚。
他还记得母亲临死的时候,不到四十,却已经被生活折磨的不堪忍受憔悴至极的样子,一双眼睛浑浊的看不见任何的希望,只有绵延的,汹涌的,伤了别人更伤了自己的恨意。
恨莫家,恨莫坚,也恨自己。
莫之栩抬起头,看向蔚蓝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更是这一段时间以来最最灿烂的一天,照的人全身上下都忍不住暖和起来,眼睛被阳光刺伤有些灼痛。
收回视线,莫之栩站在墓碑前面,望着母亲久违很久的笑脸,缓缓开口。
“妈,我来看你了。”
“你一个人在那边还好么?我啊…我很好,把你留给我的莫鑫国际,做到了现如今连莫家都动摇不了的地步。你是不是很开心?”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莫向南,对啊,就是七年前害得我被赶出莫家,间接造成了之后一切悲剧的那个人。我记得当初啊,你拉着我的手说,之栩,这辈子你都要牢牢记住那个人,有朝一日,狠狠地报复他,再也不要对他有任何留恋。”
莫之栩突然有些想笑,摇了摇头,继续开口。
“我记得,您说的所有话,我都牢牢记着呢。您教我让我恨他,我就恨了,整整七年,没有一天我不恨他。以前啊,我总是想着,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恶毒的人呢,长得越是好看,就越是恶毒。我想着再见到他,一定要将莫家所有的一切全都夺走,让他也尝一尝,一无所有,被人踩进尘埃里的感觉。”
“妈,您那么恨莫坚,可是为什么到死,都不让我怨他呢?”
“我以前不懂,现在懂了。因为爱啊,对不对?无论他怎么不值得,他都是您这一生唯一真真切切爱过的人,所以,哪怕是他让您吃尽了苦头,受尽了侮辱,到最后还是舍不得怨他,对不对?”
“妈,我也舍不得怨向南。”
莫之栩站在墓碑前面,笑得很温柔,眼神似乎是透过了前面的这片山峰,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七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在想,要是能够对他好,那就好了。哪怕是到后来他害得我被赶出莫家…我也不怨他,真的不怨他。要说怨啊…我只是在想,既然不爱我,又何必给我一次期望呢?”
“妈,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摇了摇头,莫之栩叹息一声。
“当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知道他同样也是爱我的,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不是么?”
“我答应过他啊,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他。妈,现在可能不行,但是未来有一天,我带着他,一起来看您,好不好?”
莫之栩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声音低沉,带着些许金属硬石一般的凛冽。
“我要走了,可能要再过很久很久,才能过来看您了。”
“下一次来,我带着他一起,您好好的看看他,我想…您也会像我一样,这么的喜欢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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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莫向南半靠在沙发椅背上,指着桌上摆着的看起来昂贵至极的饭菜便是一顿挑刺。
“这排骨是这么做的么?颜色太深,看着就没胃口。”
“还有这糖醋里脊,看看你们这做的,酸死了,一点甜味都没有。”
“撤了撤了,都给本少爷撤下去,看着一点胃口都没有!”
顾若凡坐在一旁看着莫向南,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着旁边看着战战兢兢的服务生有些不忍,终于开口解围:“向南哥,我觉得做的挺好的啊,不用撤了,况且我都饿了……”
莫向南横了一眼站着的服务生,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揉了揉顾若凡的头发,摇了摇头,素来嚣张的莫妖孽此刻却是难得的有些恍惚,叹了口气,“小凡,不是你向南哥哥刁难他们,实在是…”
莫向南梗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凤眼闪烁着晦暗的流光,微微地笑了笑,竟是有些失落的样子。
“以前有个人答应过,说要给我做一辈子饭的…”视线落在这一桌昂贵至极的家常菜上,莫向南扯了扯嘴角,“可是我把他赶走了。”
“这里做的菜真的是难吃死了…一点他做的味道都没有…”
五年来,自从莫之栩离开,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这五年里,莫家老爷子,倒是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安安稳稳了过了一段时间,可是身体底子差,最近这段时间,越发的老迈了,医生交代过,怕是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医院里有人照顾着,莫向南越发的觉得心里堵得慌,便是找了个借口,叫上顾若凡一起出来吃顿饭。
可是这饭为什么,越吃越堵的慌呢?
叹了口气,实在是没有食欲,莫向南索性扔了筷子。
“小凡,向南哥哥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莫向南转过头望着顾若凡,顿了顿,开口问道,“顾淮走了这么久,你想不想他?”
顾若凡毫不犹豫点头。
清秀的少年脸上浮现出些许抑制不住的思念,看在莫向南的眼里,男人有是有些恍惚。
“你说顾淮他…想不想你呢…”
顾若凡笑了,使劲的点了点头,“哥哥他一定会想我的,我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很多次都梦到他啊,梦里面哥哥都会告诉我,让我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好好的等着他回来。”
“梦里啊……”莫向南顿了顿,“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梦见过他呢…这是不是说明…他把我忘了呢?”
这个念头一浮出来,莫向南便是自己笑了。
莫向南。
你凭什么要求莫之栩记着你。
当初是你毫不留情头也不回的丢下了他,背弃了所有的承诺跟誓言,你凭什么要他还记得你?
摇了摇头,莫向南只觉得面前的食物索然无味,心情阴沉下来。
嗡嗡嗡——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视线掠过屏幕,莫向南浑身一震。
是医院来的电话。
“是莫先生么?莫老爷子现在正在抢救,请您迅速赶到医院,说不定…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医生后面的话莫向南已经听不见了,男人猛地站起身来,顾不得跟顾若凡打招呼直接就跑出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爷爷。
爷爷。
你怎么可以死?
绝对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当莫向南赶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已经结束了,只剩下一张白布,将莫老爷子全身上下,盖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丝毫生气。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的声音莫向南听不见了,所有的一切他都听不见了。
一步一步的走向莫老爷子,莫向南此刻出奇的清醒。
“爷爷,你醒过来跟我说句话,好不好?我都放弃莫之栩了,您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呢?”
男人双目赤红,只觉得强撑了了五年若无其事的心脏,此刻像是被人狠狠地从胸腔里面撕裂剥离一样的痛楚。
“莫向南先生么?”
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笔挺领带的男人站在莫向南面前,看着他站立不稳痛苦至极的样子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尽管心中悲悯,却还是有自己的工作要做。
“我是莫老先生的律师,在他临终之前嘱托我,将这份遗嘱念给你听。”
莫向南擦了把眼泪,站起身来,示意这位律师念给他听。
“莫老爷子将他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股票,房产,全部都转让到您的名下,但是莫家下一任的家主……”看到遗嘱上面的名字,律师顿了顿,像是有些为难又像是有些吃惊一般。
“下一任莫家的家主,莫老先生决定让莫之栩先生来担当。”
莫之栩……?
脑袋嗡的一声,莫向南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望向眼前的律师,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律师笑了笑,“遗嘱是莫老先生亲手所写,就连我,也是今天才被允许打开。”
“对了这里还有一封写给莫先生您的信。其他的事情我后续会再过来跟你接洽,我就先不打扰了。”
接过信,手忙脚乱的打开。
向南:
当你看到这封信,爷爷恐怕已经不在你身边了。你这孩子啊…别人都说你男生女相,任性妄为,早晚有一天,会把我们莫家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可是当初你爸妈空难,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看到你一个人,站在门后面,望着我叫爷爷的时候,我就在想,这辈子我也就这么一个孙子了。
哪怕你真的会毁掉莫家的一切,爷爷这辈子,能活多久,就惯着你多久。
当初逼着你跟之栩那孩子分手,你若无其事的站在我面前说你把他甩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联系了。
爷爷当初在想啊,骄纵了你一辈子,逼你这么一次,只是为了救你。跟男人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幸福呢?
可是当爷爷这几年看着你,越来越没有生气,越来越行尸走肉的样子,爷爷心疼啊。
这几年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自己知道。你在我面前孝顺了这几年,生怕哪里刺激到我又病了,爷爷都看的出来。
但是爷爷还是喜欢以前那个会在外面惹是生非,闹得一屁股麻烦天不怕地不怕的莫向南。
我经常在想,是不是逼得你太狠了,逼得你为了让爷爷开心,把自己都给舍弃了。
可惜啊,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爷爷却是在快要死的时候,方才懂得。
之栩那个孩子…他是个好孩子,一个人走到这一步,不容易。他比他爸优秀,也比你优秀,比我们莫家任何一个人都优秀。
所以我决定把莫家交给他。
向南,爷爷再也不逼你了。
只要你好好的,开开心心的,爷爷在天上看着你,也是开心的。
去把他找回来,你们两个人好好的,好不好?
爷爷糊涂了五年,折磨了你五年,现在终于想通了。只是啊,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亲口跟你说了。
滴答——
滴答——
眼泪落在信纸上,莫向南抱头痛哭。
五年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无论是再怎么痛苦,他都装作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样子。
可是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
好痛啊。
好痛啊。
怎么办?
爷爷……向南求求您,不要死…不要死好不好?
我可以一辈子都这么活,我不要莫之栩,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您好好活着。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着…为什么我抛弃一切了您都不肯留下来?
莫之栩…他又在哪儿?五年了,他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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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老爷子的死在a市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葬礼办得很盛大,基本上a市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莫向南站在礼堂门口,向每一个过来吊唁的人鞠躬。
秦卿衍带着妹妹走进来,看到面无表情站在门口像是被人抽离了灵魂的莫向南,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过来跟他说两句话。
“莫少爷,莫老爷子的事…还是不要太过悲伤了。”
听到声音,莫向南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秦卿衍。
他认识他。
莫之栩最好的兄弟。
嗓子干涩的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莫向南想要问他莫之栩在哪来,又不敢问,眼睛亮起来,又黯淡下去。
“哼,哥,我们走!”秦卿歌看着莫向南就来气,五年来她被莫之栩拒绝了无数次,那个男人不说,可是她怎么会不知道是为了谁?
莫向南并没有被秦卿歌的无理取闹所激怒,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望向秦卿衍,终于开口,“我知道你跟莫之栩关系很好…我想问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秦卿衍还没说完,秦卿歌便是接过话头连珠炮似的开口,女人挺了挺胸脯,一脸得意挑衅的开口,“之栩哥下个月就要跟我结婚了。”
“至于你…当初既然选择舍弃他,现在就应该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到时候我们结婚…还请莫少爷务必到场。”
说罢秦卿歌看也不看莫向南,拉着秦卿衍便是往礼堂里面走去。
“你是不是疯了?瞎说什么?”秦卿衍有些不悦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秦卿歌笑,毫不畏惧的望着秦卿衍,“我说说刺激刺激他怎么了?难道允许他伤害之栩哥就不允许我说谎话骗骗他吗?”
说着说着,女人的眼眶也是抑制不住的红了起来,“哥,这五年来之栩哥他是怎么过的莫向南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我看着都觉得心疼,他愣是一个人撑下来了,还一句话不让我们多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那个没心没肺的莫向南?”
“是,之栩哥不怪他,说他为了莫家的老爷子不得不如此。可是难道这就是理由吗?”
“他不肯相信之栩哥可以得到莫老爷子的承认,更不肯为了之栩去做一丝一毫的努力。而之栩哥呢?为了能够站到跟莫家比肩的程度,他这五年,付出了多少辛苦?看都不看我一眼,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不是为了莫向南?”
“哥,难道我就不能刺激刺激他吗?我做错了吗?”
秦卿歌狠狠地擦了擦眼泪,看着自己的哥哥,倔强的仰着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哪里不对。
沉默良久,秦卿衍缓缓叹了口气,摇头,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妹妹,“你唯一做错的一点,就是你忘了,莫之栩他有多深爱莫向南。”
“哪怕是在你眼里他千错万错的配不上莫之栩,可是在莫之栩的眼里,莫向南哪怕就是拿一把刀把他捅死,他也不会怪他。”
“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莫之栩还有很多很多的好男人,你又何必非要喜欢一个永远不会多看你一眼的人呢?”
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自己妹妹的肩膀,秦卿衍眼神有些恍惚,又有些遗憾。
这边。
莫向南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刚才秦卿歌的话。
下一月…就要结婚了啊…
指甲掐进肉里而不自知,男人笑得越发的灿烂起来。
爷爷,你让我去把他找回来。
五年了。
他要跟别人结婚了。
我要怎么样,才可以把他找回来?
哈哈哈哈。
莫向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行尸走肉一般的忙碌了整整一天,独自驾车,回到了当初莫之栩在a市买下来的这处房子。
莫之栩把这套房子留给了他,可是为了怕莫老爷子生气,莫向南这五年来,从来没有踏足过这里半步。
或者,并不是他害怕莫老爷子生气,而是害怕,当回到这个充满了莫之栩味道的地方,他会抑制不住的,想要去找回那个男人。
坐在车里,仰起头,看着曾经属于他跟莫之栩的那扇窗。
漆黑一片。
没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像是从来都没有亮起来过一样。
莫向南,你还在奢望什么?
当初从你选择舍弃他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彻彻底底的,失去了拥有他的资格。
莫向南恍惚的笑,勾起嘴角却是尝到了一丝苦涩的液体味道,抬起手来摸了摸脸,才发现原来是眼泪掉下来了。
嗡嗡嗡——
手机在车上震动起来,手忙脚乱的擦了擦眼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方才拿起手机接电话。
“小凡怎么了?”
“现在么?”莫向南深吸一口气,再度抬起头来望了一眼上面漆黑一片的窗户,收回视线,握紧手机点了点头,“好的,我现在过去接你。”
踩油门,开车。
那栋楼在后视镜里看的越发的不清晰,直到彻底消失。
妈的,老子现在坐拥百亿身家,难道找不到一个爱人了?
莫向南狠狠地呸了一声,顿了顿。
扯开嘴角笑了笑。
的确是…找不到了啊。
到了跟顾若凡约定的地方却看不到人,打开车门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越是老远看到了一个人影逆着光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眯着眼睛看过去,来人的身影被光影笼罩,看的越发的不分明起来。
可是不知为何,当看到那道光影里面的轮廓,莫向南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喉咙干涩,心脏狂跳,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直到那个人一步一步的向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站定,莫向南像是被人试了定身法一样,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莫之栩也没有说话,安静的看着莫向南,琥珀色的眸子温柔依旧,像是跨越了五年的时光,一如往昔的温和迁就,宽容又宠溺。
抬起手将手中捧着的东西递给莫向南。
是一个像极了他的陶瓷娃娃。
“这五年来,我做了很多很多。你吃饭的样子,生气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莫之栩微笑着跟莫向南讲述着这些年来的生活,轻描淡写。
“要我带你去看看其他的么?”
莫向南摇头,使劲摇头,紧紧地盯着莫之栩,生怕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只不过是一个易碎的幻觉。
片刻之后,莫向南深吸一口气,抱紧了怀里的陶瓷娃娃。
仰起头,望向莫之栩,声音沙哑着开口。
“饿死了,回家,我要吃你做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