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生得不好,所有人都把我当怪物,只有我自己把自己当人,卖力种田,凭天吃饭,所以也光明磊落地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又认识了你这个神仙娃娃,还有你们家会说话的大白……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龙雪辰默然无语,阿九有点惊了:“……你,知道我会说话?”
“我当然知道。”老太太说,“你有好几次睡觉说梦话,我都听见了。”
“你……不害怕?”
“有什么可害怕,我爹年轻的时候养过只鹩哥,嘴比你溜多了。”
“可,可我是白鹳啊!’
“白鹳……不会说话么?”老太太愕然。
“……”
“……算了,反正我把龙龙当成神仙,神仙的鸟说个话,也是应该的。生死有命,该走的时候就要高高兴兴的走……龙龙……我这辈子活得一步一坎,死的时候,就让我死得顺当点吧……”
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老太太的语声渐渐虚弱下去,重又陷入沉睡。龙雪辰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阿九看不清表情,许久,抵在她天灵盖上的手指光芒尽敛,拂袖转身出门而去。
入夜的时候天开始下雪,大雪,老太太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雪片被风吹着,簌簌打着窗纸的声音,莫名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次日清晨,老太太睁开眼睛,觉得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翻身坐起,想支起窗子看看那孩子和他的鸟在哪里,不经意间侧目,却被屋子里一大片光彩熠熠的殷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巧夺天工的红锦嫁衣,伸展了裙袖挂在床边的木架上,金丝凤凰的羽翼沿着曳地的后摆蜿蜒而下,鲜活得仿佛随时可以振翅九天,那样的华丽绝美,是她有生以来做梦都未曾梦见过的。
“……果然人快死的时候,就会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么?”呆坐了一会,老太太觉得要不还是继续睡吧,那衣裳漂亮得有点吓人了,她一个凡人,梦见个寻常款式就好。
正慢吞吞打算往被窝里出溜,门忽然开了,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带了几个喜娘丫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捧铜镜的捧铜镜,拿妆匣的拿妆匣,个个穿了喜气的大红颜色,满脸笑意盎然。
“吉时已到,夫人,请更衣上轿吧。”管家笑着打了个千,便退出去。其他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掺了老太太下床,按在铜镜边上。
老太太已经傻了,觉得这梦实在不靠谱得很,正考虑着该不该夺门而出的时候,却忽然看见镜中自己的脸,被如云青丝衬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的脸。
那是她及笄时的样子,不是倾城绝色,却娇俏、稚嫩,像春日旷野里肆意生长的花朵。那样好的年纪,离开她已经有隔世之久,此时重见,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和惊奇,只看着铜镜半晌,然后淡淡地,淡淡地笑了。
……
雪后初霁,晴空潋滟,遍野皆是耀目的白色,却唯独东山顶上一株桃树,此刻竟逆天般开出了满树红花,绯绯如霞,灼灼似锦。树下有俊逸男子,亮银长发,大红吉服,正负了手居高而立,看着山下白雪覆盖的小路上,伴了鼓乐迤逦而来的那乘花轿,眼中微笑的神彩,璀璨得像洒落在海中的月光。
俄顷花轿落地,喜娘笑盈盈打开轿帘,扶出换了凤凰嫁衣,犹自好奇张望的新妇。
红衣男子在不远处望着她:“阿池,这样出阁可合你的心意么?”
阿池是她的闺名,因为是她娘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时候生下的,家里大人就随便给起了这个名字,多半辈子没人叫过,几乎都要忘记了。
心里疑惑着这人是谁,怎么这样好看,又这样面熟,而且,连村里都已经没人记得自己的名字,他怎么竟会知道呢?转念又想,只是个好梦罢了,趁着没醒就继续做,高兴一时是一时,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点头:“真好,比我以前梦见过的都好。”
男子微笑,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在下东海公子澈,仰慕阿池已久,今日特来迎娶,万请不弃下嫁,与卿相携,共度余生。”
阿池呆呆站着,看着那个笑得比白雪秋阳还要灿烂煦暖的人,脸颊上渐渐有娇艳的殷红透出来。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自己不识字,就连那番听起来很好很好的话,也有大半不懂。
但,不管怎样,他是说要娶她的吧?是的吧是的吧?
几十年艰涩悲辛流干的眼泪,瞬间就积满了,几十年撒泼骂街磨厚的脸皮,顿时就变薄了。大红衣袖掩住同样大红的面颊,就那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