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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袭
楚谣盯着那艘漆金大船,目望船速不断放缓,直至停靠在河岸边。
船停稳后,自舱里走出一个娃娃脸的少年,身量矮小,异常清瘦,衣袍套在身上像是挂在竹竿上,空荡荡的。只见他足下一点,飞鹞般利索的窜上桅杆,乐悠悠坐于顶部吹风。
楚谣见着这少年的一瞬,确定船主是寇凛无疑。
楚箫看了又看:“此人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好像是锦……”
“是锦衣卫衙门里的一个总旗,段小江。”楚谣替他说了出来。总旗不过七品大的芝麻官,京城一抓一大把,但段小江是寇凛的左膀右臂,官小权大,名声在京城响亮的很。
“寇指挥使的船?”楚箫好奇着摸下巴,“他怎么走到咱们后头了?”
楚谣也想知道原因,隔着帷帽轻纱,她朝另一侧的凉亭瞥一眼,那九个从济宁就一直跟着他们的人,在锦衣卫出现后,起身匆匆离开了。
“阿谣。”楚箫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吸引她的注意力,“也是巧了,寇大人也是去京城的,不若我去与他打个商量,让咱们搭个船,你这一路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与锦衣卫同行,总该放下戒心了吧?”
说着,他理了理衣袖就朝岸边走。
楚谣连忙制止:“别去。”
楚箫回头,眨了眨眼睛:“你怕寇大人为难咱们?去年他被百官联名弹劾,你不是说爹没有参与么?”
“爹是没有参与弹劾,但当时刑部尚书因病致仕,由爹暂管刑部,关于寇凛亲信的罪证,就捏在爹手中,全是爹呈上去的。”楚谣看向金船方向,语气淡淡,“再说了,他的船,咱们怕是坐不起。”
“坐不起?他还会问咱们讨要船票不成?”话出口,楚箫微微愣,脑海里闪过寇凛过往那些斑斑劣迹,有觉悟的闭了嘴。
不怕寇凛讨船票钱,怕的是登上他的船,一不小心摔了个破茶盏,被他狮子大开口,硬说是哪哪儿朝代流传下来的稀世珍宝。
袁首辅就曾被这么讹过,险些给气晕过去。
因着这事儿,楚箫不讨厌寇凛。朝中党派林立,终日勾心斗角,有几个是为了黎民百姓,不都是为了权势和利益吗?
摊上寇凛这种无赖,可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然,他对寇凛也谈不上喜欢。楚箫对争名逐利没兴趣,自幼立志从军,梦想是荡平倭寇福泽百姓,认准了那才是热血男儿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但自从患上晕血症,他的理想算是到头了。
除却与那些世家子弟斗气,只剩下混吃等死了。
自嘲着勾了勾嘴角,楚箫丢掉去拜访寇凛的念头,在楚谣身侧坐下,瓮声瓮气的道:“你说的对,咱还是离那寇大人远些吧,以免咱爹晚节不保。”
楚谣听见“晚节不保”四个字,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笑了。
先前说七品以上京官没被寇凛坑过的凤毛麟角,楚尚书就是其中的凤毛,每每提起来,也是一桩引以为傲的成就。
……
家仆在沧州城里买了三辆马车回来,一行人经陆路继续北上。
白日里走官道大陆,天不黑便寻热闹的地方住下,避免走夜路,几日后已近京郊。
当晚借宿在一座香火还算鼎盛的寺庙里,马车颠簸的难受,楚谣没有胃口,简单吃了几口斋饭,早早上床歇下,挨着枕头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入梦多久,左腿锥心似的疼,挣扎着醒来时,中衣竟已湿透了。
睡的是不是太沉了些?
楚谣觉着有些反常,但吃食和水是没有问题的,端上桌之前,杨总管会拿着银针一一试过,再喂给随行携带的两只小兔子,因为银针是试不出蒙汗药的。
揉着腿躺在床上,楚谣辗转反侧,口干舌燥。因为与楚箫的特殊感应,她习惯了独居,外出需要搀扶才用的着侍女,只能自己起床倒茶喝——茶水也是试过毒的。
可脚一挨着地,软绵无力,像是踩在棉花上。
饮了些冷茶以后,神智清醒一些,一时也睡不着了,便推开窗子透透气。
寺院有寺院的规矩,男女不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楚箫和管家仆人住在东厢,她和两个侍女宿在西厢。好在寺院不大,东西厢也就隔着一个回廊。再说她这间房,后窗对着一个约一丈直径的花圃,秋季里只剩下几根枯枝,一只野猫正在花圃边缘用爪子挠着土。
楚谣准备关窗时,野猫“喵”的转了个身,她冷不丁瞧见被它挖凹进去的坑里,有一截……竹笋?
她趁着月色洒下的银灰仔细一分辨,顿时吓的脸色惨白。
是,是人的手掌?!
从前可以借用哥哥的身体在外行走,楚谣的见识自是不凡,却也不曾经历过这样骇人的场景,她别开脸,捂着胸口深呼吸,稍作平复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望过去。
她并未看错,的确是人的手掌,刚死没两天,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
是这寺院里的僧人?
楚谣凝神仔细观察花圃,土壤有翻动过的痕迹,不单单是埋尸这一处,几乎整个花圃都被翻动过。也就是说,花圃里或许埋了不只一具尸体?
或许一个花圃还埋不下?
楚谣被自己的念头又惊出一身冷汗,如堕冰窖,回想今晚进寺时,那些招待他们的僧人,越想越觉得举止可疑。
若她猜的不错,寺里真正的僧人被杀光了,由匪徒取而代之——真挺下本的,一个个全剃了光头。
她缓缓阖窗,朝着门外道:“有人么?”
尽管她一再和杨总管强调,众人必须将注意力全放在哥哥身上,杨总管依然会吩咐两个家仆在她房门外轮流守夜。
没有人回应她。
楚谣又拔高了一些声音:“来人!”
“小姐您叫我?”
“进来。”
夜晚进入小姐的房间不妥当吧,家仆犹豫了下,推门入内。
面若皎月的楚谣坐在椅子上,举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看:“关门。”
七尺高的汉子红了脸,转身将门关上。
楚谣压低声音问:“我喊第一声时,你不曾听见?”
是羞愧,或是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家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支支吾吾地道:“小的打了下瞌睡,没有听见,还望小姐见谅。”
楚谣又问:“尚未到子时,从前这时候,你也会打瞌睡么?”
“从前……”家仆不明所以,怔了怔,恍惚明白了楚谣的意思,神色一紧,“有时会,但鲜少会像今日这般失去定力。”
“果然。”
“小姐的意思是……”家仆紧绷脊背,“不可能呀,食物和水都是杨总管……”
楚谣打断他:“是香。”
佛寺之中最普遍的、最不引人注意的便是线香。燃香释放出的烟雾过于轻飘,被人吸入造不成昏厥的后果,只会让人精神萎靡。
待夜半时分,正是人最困乏、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萎靡之下,很容易睡死过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家仆大惊失色:“小的这就去通知杨总管!”
“来不及了。”楚谣摇摇头,“不等你喊醒几个人,他们便会提前下手。”
“那、那该怎么办?”
“容我想想。”楚谣微微垂着眼,脑子里一团乱麻。
是她麻痹大意了,临近京城,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自己可能一早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从济宁出发时,对方宣扬他们兄妹即将上京的消息,引起混乱,并不是为了趁机让那九人混上船。
对方的目的,正是为了提醒她,有人准备行刺。
船上,那九人一直按兵不动,也并非寻找时机。他们本身只是烟雾弹,只为让自己一行人提心吊胆,终日戒备着,提防着,寝食难安,耗干净精力和耐性。
对方猜到她会不堪忍受,下船改走陆路。
甚至对她要走的大致路线揣摩的一清二楚,在入京的关口处提前设下陷阱,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一网打尽。
抛开城府不说,对方对她的行事作风极为熟悉。
楚谣本身与外人接触的并不多,对方算计的对象应是楚箫——曾被楚谣附身的楚箫。
楚谣微咬下唇,绞着手指,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慌意乱。
她是“诗画双绝”没错,她是真正的京城第一才子也没错,但她不擅长兵法谋略啊。
没有过多可供考虑的时间,楚谣当机立断:“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
家仆连连点头:“有、有!”
楚谣提起茶壶,将剩下的半壶水倾倒在地,留个空壶递给他:“你且冷静听我说,如今尚未到夜半,怕被咱们发现异常,他们不敢盯咱们盯的太紧。你拿着它前往厨房,若是遇到和尚,便说是我口渴。”
“接着呢?”
“找个易燃地放一把火。哦对了,厨房里若有机会,藏些油。”
……
家仆离开以后,楚谣独自坐在房间里,捉起银簪子拨弄烛火芯。
听着“噼啪”声响,心头惴惴不安。
直到听见那家仆由远及近的大声呼喊:“走水啦!”
楚谣当即端起桌上的烛台,点燃衾被,直到烧的脸颊热辣辣的疼,她才憋足了气,以极近尖厉的声音呼喊:“哥哥!哥哥快来救我!”
经此喧闹,楚家众人皆被瞬间惊醒,困倦与萎靡一扫而空,接连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阿谣!”楚箫几乎破窗而出,秋夜寒凉,他赤着脚,身上只罩了淡薄的丝绸中衣,浓黑的长发披散着,直往西厢冲去。
杨管家则是一声大喝:“大家小心提防!”
他自梦中被惊醒时,与楚谣一样意识到了身体出现的反常,一时猜不出原因,却明白当下应该做什么。
见此情景,先前奉命放火的家仆喊道:“留心那些僧人!”
楚家人心神凛然,纷纷回房拿起兵刃,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跟随楚箫朝西厢跑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分散开站位,呈扇形将楚箫严密保护起来。
他们并非寻常护院家仆,楚尚书有个小舅子名叫谢从琰,只比楚家兄妹大六岁,自小养在尚书府,现如今任职神机营参将,是本朝近些年来风头鼎盛的两大名将之一。
楚家的仆人,绝大多数是由谢从琰亲选出来,亲自操练过的。
楚箫满心记挂着楚谣。入了西厢,瞧见楚谣安然无恙的站在门外,才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有没有伤到?”
楚谣张了张口,想说“没事”,背后翻滚的浓烟呛的她连连咳嗽。
“别说话,掩住口鼻。”背后是火,楚箫眼睛里同样怒火炽盛,他以为是寺院僧人纵火害人,阴沉着脸,声音似刀锋锐利,“哪里来的宵小,可知我们是谁!”
“少爷,咱们先离开此地。”杨管家指了个方向,家仆们护着兄妹俩撤离。
寺院老旧,眨眼间的功夫,两处着火地连成了凶猛的火势。
楚谣这化被动为主动的法子颇为冒险,但的确扰乱了对方的阵脚,那些假冒僧人的杀手,经历错愕之后,似乎得到了某种新指示,手持着兵刃,从厢房几个入口涌了进来。
共有二十人左右,与楚家仆人厮打在一起。滚滚火舌的映衬下,每个人俱是面目狰狞。
楚箫将楚谣护在墙角里,两人并未受到刀剑波及,但在悍匪密集的攻势下,场面极是血腥。
浓郁的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不知属于哪一方的惨叫声,楚谣一阵反胃,脑袋沉沉,生出晕眩之感。
起初不曾反应过来,直至晕眩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探头瞧见楚箫面无血色,大汗淋漓,终于意识到是他的晕血症发作了。
楚谣心头亦惊亦喜。要知道,他们兄妹之间的特殊感应断了已有三年,此时许是刺激的过于强烈,她竟可以再次感应到了!
若在安稳的环境下,必定希望楚箫可以晕过去,试一试能否像从前一样在他身体里醒来。
现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