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错觉,长宁感觉在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少年周身氛围似乎变了,变得有些低沉。
少年看着她,漆黑的瞳仁里光影绰绰,轻声道:“慕辞,我叫慕辞。”
“思慕的慕,辞旧迎新的辞。”
“慕辞……”长宁轻声重复了一遍,眉头不自觉蹙起,“不太好。”
她说着,压眉看他,神情竟有些严肃。
慕辞愣了愣:“为何不好。”
长宁抱着长剑,很认真地答,“因为我的剑也叫阿辞啊。”
她本是最平常的一句解释,却见面前少年一下红了眼眶,像是要哭了一般。
见此,长宁眉头蹙得更厉害,莫名有些慌乱。
“你……哭什么?”她不明白。
慕辞声调喑哑,很慢地重复,“你的剑……也叫阿辞……”
长宁点头,想解释她说这样不好,是因为觉得容易混淆,并不是觉得少年名字不好听。
可她话未出口,便见少年泪眼迷蒙地看着她,虽未言语,却似有万般意蕴藏于泪眼中。
莫名的,长宁心头有些刺痛。
她不想少年哭。
他哭了,她也跟着很难受。
而很明显,此番惹哭少年的,正是她。
长宁犹豫着,不太熟练地试着安慰他:“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我的剑恰好也很喜欢你……”
长宁憋不出更多话,有些干巴地道,“或许,这就是缘分。”
慕辞却已是泪流满面。
这数百年来,如何的苦痛折磨,他都未曾掉过半滴泪。
哪怕在失而复得再见到她的那一日,他也只是红了眼眶。
可如今,却如何也无法忍受……
他想起她极认真地解释:
“……我的剑也叫阿辞。”
“它不是剑灵,是我最重要的人。”
长宁忘记了所有的事,却唯独还记得他。
这一认识,反而令他愈发悲恸。
他不敢去想,她在得知他死讯那日,是如何的痛苦……才会在历经生死攸关,忘记一切后,仍记得他。
甚至将一柄剑当做了他。
这时,他听见她语调迟疑地问:“你哭,是因为伤心吗?”
他一点点将眼泪咽下,声音沙哑:
“不是。”
烛火昏黄下,他听见自己答,
“是因为……高兴。”
长宁只听说过因为伤心难过而哭的,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说,因为高兴而哭。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哑声解释:“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很多可能你们都知道的事,我却不知道。”
这是第一次,她将失忆之事袒露给他人。
长宁慢慢从袖中取出那封请帖,眸色微沉,带着些自嘲:“甚至,我都认不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只能辨认出上面小小的蔷薇花纹。
她神情仍是淡淡的,可却自有一种黯然。
“我……可以帮您。”
慕辞声音哑得惊人,眸中光亮却是灼灼,“您不记得的那些东西,我都可以帮你一起回想起来。”
就如同他过去未通人性的时候,她一点点教他看书识字、教他事物道理、引他知晓事故人情一般……
长宁稍有些不自在:“那会不会很麻烦你……”
看着她清透纯粹的眼眸,慕辞心头发哽,原本就带着红的眼尾愈发潋滟,泪意却被强行压下,尽数落入喉中。
“不会。”
“与您有关的事,永远不会是麻烦。”
幻境里的时间流速似乎要快很多,转眼,便到了白昼。
翌日,当一众修士来到公主殿,便震惊发现,殿内弥漫着墨香,桌上地上,皆有写了字的宣纸。
有的上面字体苍劲挺拔,矫若游龙,也有的上面笔法生涩,宛若稚童玩闹。
大半夜的,这两个人竟然在幻境练字玩?
众人看着一同站在桌前的长宁与慕辞,一时想不出这是什么情趣。
可由于不熟,他们自然不好置喙什么,推推搡搡地,就表明了来意。
除开昨日身份为男宠和宦官的,今日还多来了几个修士,身份是在三皇子寝殿侍奉的仆役和宫女。
这一行人中,身份最贵重的便是长宁,收到请帖的也只有她一人。
很显然,今日的百花宴定是和那女子有关系的,众修士眼巴巴地看着长宁,只希望能跟着她蹭一趟宴会。
长宁并未拒绝。
这样的小事,她从来懒得计较。
临行前,众人彼此交换了下信息。
率先说到的,便是举办百花宴的府邸——宋家。
裴照先说起打探到的消息:“这宋家可谓是当朝最鼎盛的家族。”
“满门英烈,军功赫赫,代代都是大将军。”
裴照颇有意味地补充,“在民间的声望几乎要盖过皇室。”
他继续说起了宋三小姐,“而这宋三小姐,正是宋家这一代里唯一的女孩,如珠似宝地宠着,身份尊贵不输公主。”
“据说还和当朝三皇子是娃娃亲,两人青梅竹马长大,感情甚好。”
长宁很认真地听着,记下一些细节。
而分在三皇子殿中的修士补充:“三皇子定然是很喜欢那宋三小姐的,屋里挂了她的画像。”
“另外。”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三皇子宫中还种了很大一片蔷薇花。”
“但不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种红色蔷薇,是浅粉色的,看着很温柔。”
他停顿了一下,语调不太确定,“蔷薇花似乎是宋三小姐最喜欢的花。”
众人哗然。
“难道说,宋三小姐就是瘴源的化身……”
一个弟子小心翼翼地问:“那如果我们确定了宋三小姐就是瘴源的化身,然后呢……”
裴照沉声道:“自然是设法捉住她,制服后,再将她封印。”
难不成,还真和她玩什么游戏?
那岂不是将主动权交至了她手上。
他扬声道:“诸位放心,届时我自有办法。”
闻言,其余人自然尽是奉承,慕辞轻笑一声,慢悠悠道:“裴真人……厉害。”
明明是赞扬,裴照却莫名听出嘲讽意味,他看着慕辞,只觉碍眼至极。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宋府。
走在道路上,长宁借着轿帘缝隙往外看,看那繁闹街道上各色走贩行人,生动且鲜活,一切细节都非常真实,根本不像只是幻境。
这说明,这瘴源的化身足够强大,才能将幻境编织得如此细致。
又或者,是女子执念过分深切,乃至生前所经历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都记得真真切切。
轿辇落地,一眼望见的,便是那木匾上龙飞凤舞的漆金“宋”字。
长宁望着那门匾,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进入宋府后变得更加强烈。走在草木繁盛的林荫路上,看着周围黛瓦青砖的亭阁,长宁总有一种重返旧地的熟悉感。
府中侍女待他们很是恭敬,将众人引至一处厅堂休息后,又要单独领长宁去厢房内稍歇。
长宁自然是无所谓的。
可慕辞却不肯和她分开,一定要跟着她一起去。
见此,那侍女主动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可以跟在厢房外边候着。”
见可以跟同,裴照亦有些心动。
他学着慕辞的话,也说要跟着一起去,那侍女却摇摇头:“后院是夫人小姐们待的地方,公公恐怕不方便一起。”
裴照:“……”
他今日分明没穿宦官服饰,怎的这侍女还称他作公公。
裴照咬牙切齿,只觉这瘴源化身是在故意捉弄于他。
他指着慕辞,很不服气:“那他为什么能一起去?”
慕辞弯唇笑,理所当然道:“我是公主新宠,侍奉公主左右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裴照面色阴沉地看着两人离去,袖中手紧攥成拳。
趁此机会,一旁想要和他套近乎的弟子跟着贬了几句慕辞不知羞耻,又借此抬举裴照:“也得亏是您,若是换了旁人,早给那小子一番教训了。”
见裴照仍沉着脸,弟子犹豫了一下,低声出主意:“不是说,只要做出有违身份的事,便会被赶出这瘴源吗?”
“您要是看那小子碍眼,不若就找个机会把他送出去。”
“纵然他跟着的那女子实力高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能护着他……”
弟子小声出着主意,却听裴照沉声问:“你可知道,他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
弟子愣了下,不太确定地答:“从一开始,他们两个就是在一处的,想来……应该关系匪浅?”
他原本想说不就是男女那档子事,却又摸不准裴照对那女子是个什么想法,于是刻意说得含糊了些。
却不想裴照面色愈发难看了。
见此,弟子神情讪讪,悄然闭了嘴。
另一边,长宁被引入厢房。
那在桌边斟茶倒水的侍女转过身来,正要行礼,却在看清长宁面容后一滞。
“阿宁姐姐!”
再见长宁,江知夏简直热泪盈眶,忍不住直接呼出了声。
可在话出口后,她又连忙捂住了口,生怕这话会导致身份暴露。
好在并无异常出现,江知夏松了口气,下意识将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她靠近长宁些,小声问:“阿宁姐姐,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你先找个地方藏一藏,这儿等下会有个什么公主要来,我估计那会是重要人物……”
闻言,长宁沉默了一下:“你说的那个公主……应该就是我。”
江知夏:???
她这时才上下打量长宁,发觉她果然衣裳繁丽、环鬓皆贵。
又看自己一身丫鬟打扮,江知夏泪了:“呜呜呜为什么啊,咱们都是一样进入瘴源的,怎么身份差别这么大……我昨天刚清醒过来,便被喊去干活。”
“我怕暴露身份,他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还不敢随便动用法术……”
江知夏垂泪控诉,“那管事嬷嬷还凶得要命,什么洗衣服、洒扫、择菜……各种杂活都要我干。”
“我怎么这么惨啊……”
好在江知夏性子乐观,哭诉一番后,问长宁:“其它人呢,都是什么身份啊?”
她猜测,“你是他们口中的五公主,那裴照呢?裴照可是那三皇子?”
长宁摇头:“他是裴公公,三皇子另有其人。”
“裴公公……”
江知夏愣了两秒,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长宁不懂她为何笑得这般猖狂,也有些好奇:“公公有什么不对吗,我看他似乎也不太高兴被这么叫……”
“那是当然啊。”江知夏笑得颇有深意,“哪个男人会愿意被叫做公公啊!”
她见长宁蹙眉不解,压低声音解释道:“所谓公公,就是
“这都是些凡间王国才会有的糟粕,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修真界里,也只有宣武国还在沿用。”
江知夏撇撇嘴,“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宣武国那群人,明明都是修仙之人了,却还搞封建守旧那套。”
长宁却仍很疑惑:“
江知夏愣住:“你……不知道?”
想到什么,她脸有点红,小小声问:“你和那漂亮小少年那个的时候,没……没见过吗?”
“哪个?”
“就……就是那个啊。”江知夏红着脸,“……双修啊。”
见长宁一脸茫然,她有些惊讶:“你和他不是……道侣吗?难道你们没有双修过?”
江知夏很震惊:“你不会不知道,双修和道侣是什么意思吧?”
这种无知的感觉并不好受,长宁稍许沉默,哑声道:“因为一些原因,我忘记了一些事。”
见长宁情绪有些低沉,似若被触到了某个不可说的点,江知夏意识到什么,没再多问。
她换了话题:“你在宫中可得了什么消息。”
长宁把之前听到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江知夏得出和修士们一样的结论:“所以说,那宋三小姐就是执念的化身?”
长宁并未肯定,也未否定。
“你在宋府可有见到宋三小姐?”
江知夏苦着脸摇头。
她想到什么,又补充:“不过我听那些人闲聊,说什么前线的仗都打完了,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应该快回了之类的……”
长宁若有所思。
两人聊得实在太久,一会便有人敲门:“公主,可以就宴了。”
推门出屋,江知夏一眼便瞥见了守在屋外的慕辞。
他站得很直,宛若一株守在门前的树,面上是温和的浅笑,可若仔细看,便会发觉耳根有些泛红。
因着刚才与长宁关于双修的谈论,江知夏意识到自己可能搞错了什么,如今看到少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
她犹豫了下,客气地寒暄:“你怎么在这?”
慕辞微笑:“我身为公主的男宠,自然要陪在左右。”
江知夏:“……?”
不是,男宠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为什么你看着挺骄傲?
一行人先后被引至了花园中。
园子很大,亦被打理得很好,花团锦簇,绿意盎然,确实有一种百花争艳的氛围。
在送他们到来后,那些仆役便消失了,偌大的花园里,却只摆了一桌席位,空荡中透着一种诡异氛围。
江知夏扫视了一圈,悄悄凑近长宁说:“这些花里,没有蔷薇。”
她声音并未压低,由是众人都得以听见。
“不错。”熟悉的女声凭空响起,“我的确讨厌蔷薇。”
听得这一声音,众人皆是一震,瞬刻戒备起来。
见无人接话,女声笑了一下:“怎么样,一日的时间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了?”
仍是无人作答。
一片沉寂中,长宁反问道:“百花宴不开了吗?”
片刻,娇俏笑声响起:“开,自然要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