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一个不留神,哈哈大笑:“少伯的谏言可是一字千金,不是谁都能问到的,我看你最好虚心纳谏。”
白七妹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却很熟练地拿起砚台添水去了。
毛笔上本来就沾着磨,只是风干了,薛崇训见她接水进来,不等磨好墨,便伸过去蘸了些水,有模有样地抄将起来。这会儿他倒是有种错觉,仿佛读书那会抄作业一样,不由得咧嘴笑了笑。
“傻笑什么呢?这文章很有趣?”白七妹一边哗哗地按着砚台工作,一边好奇地问。
薛崇训装模作样地摇摇头,继续认真地抄写,抬头一瞥时,正看到白七妹正呆呆地看自己,她好像没有意料到突然被发现,脸上竟是一红,急忙低下头去。薛崇训不由得又笑道:“有意思……哈,有点意思。”
王昌龄抬头问道:“主公觉得公文写得有意思?”
薛崇训愕然,忙道,“嗯,少伯文采飞扬,我光是抄就满手沾香。”白七妹听罢忍不住“嗤嗤”地偷笑了一声,忙用袖子掩住嘴巴。
就在这时,只见宇文孝拿着两个装棋子的瓷罐进来了,一面看了白七妹一眼,一面笑道:“我来得可不巧,薛郎有正事儿要忙?”
“很快便抄完。”薛崇训指着窗下的矮案道,“宇文公稍事片刻……来人看茶。”
宇文孝又向王昌龄作了一揖,转身盘腿坐到蒲团上,闲扯道:“琴棋书画,得趁年少时习习,我早年时忙于生计,没机会过多涉猎,弈术实在荒疏得紧。”
薛崇训头也不抬地说道:“正好我也稀疏平常,咱们倒算棋逢对手……”
“七妹在丹青音律上倒是很有些天分。”宇文孝道。
“哦?”薛崇训有些惊讶地看着白七妹,“宇文公所言其实?”
她翘起嘴道:“上回在上清观我作了首曲子,和你一起那个宦官不也说好?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别看我在这儿磨墨打下手,你有模有样地捉笔拿刀,你那俩鬼画符还没我写得象样,哼!”
“真看不出来。”薛崇训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一眼。
过得一会,薛崇训把几百个字的文章抄完了,便把毛笔搁下,走到宇文孝对面坐下,抓起一个瓷罐,“嘿,我黑子先就不客气了。”
宇文孝愕然道:“啥时候规矩变成黑子先了?”
薛崇训一拍脑门,“记错。”白七妹顿时咯咯笑弯了腰:“果然是荒疏得紧,名不虚传呢。”
宇文孝用两个指头夹起一粒子,笑呵呵地先放到了棋盘上,“薛郎在抄奏疏,是不是有关吐谷浑那事?”
“正是,我猜程千里这会儿正等着看我怎么收场,咱们让他瞧明白了,这棋究竟该咋下。”薛崇训镇定地说,一面好不思蜀地下子如飞……这玩意一开始都有套路,而且越菜的人下得越快,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没啥好想的。
王昌龄说道:“主公拟出的条呈获得朝廷认可并不麻烦,毕竟张相公肯定会帮衬,不过由此引发的‘华夷之辩’就麻烦了。”
这东西薛崇训自然也早有耳闻,也有心理准备。本来按周礼有华夏和四夷的辨别之分,多数赞成的理论便是衣冠和礼仪,就是不论你是什么民族,只要穿汉服适应汉人习俗,便可称为“华、夏人”,所谓“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但唐朝长安住有几万外国人,很多长相完全就是蛮夷的人也穿汉服满嘴之乎者也,这也算炎黄子孙?于是又有血统论。
由此延伸出来另一个问题,便是对“四夷”的态度,也就是民族|政策。唐朝有一套已经形成制度的民族政|策,但反对者也不少。
王昌龄道:“数千年来,九州之地本就融合了无数血脉,以血脉分华夷本就是无稽之谈,单说汉武帝平定匈奴后内迁的匈奴人,何止成千上万,如今匈奴族已不复存在,谁分辩得出谁是汉民谁是匈奴?
可总有的人,因为政见不同,便要扯各种玄虚,以为佐证。正如陆相公所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就在这时,薛崇训的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冷光:“华夷怎么分,他人可以利用,我为何不可?”
王昌龄沉吟道:“主公意为……”
第二十六章无恙
签押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愿再谈论华夷血统之事,因为李唐本来就存在胡人血统,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抬杠的山东门阀许多坚持血脉论,也只主张遵循父系血统……因为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独孤氏、鲜卑族窦氏。真要较真起血统来,不是说皇室是胡人?这种言论实在有一定的危险性,私下说李家是胡人没事,在公开场合说就可能惹祸上身。
要说母系血统,薛崇训也有胡人血脉,因为他们家已经三代和李唐联姻,娶几个公主了。
李唐号称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进的山东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贵族为由,质疑他们家本是鲜卑人,祖上改名换姓强称姓李而已。
种种缘由,使得唐朝的国策倾向“胡汉一家”,实行比较宽容的种族政策,以民族融合为主。但朝廷又觉得游牧族在战场上好用,所以内附之后照样让他们保持各自的生活习性,除了称臣外没有什么大融合的效果……后世的五代乱象、宋时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说没有此时埋下的祸根。
薛崇训一面下棋一面寻思,不知不觉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说道:“狼可养为犬、禽可养为鸡,就夷族怎么也养不家,一旦纵容便聚众反咬你一口,现在打不过了又要议和,唉……”
这时王昌龄忍不住用开玩笑似的口气说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为汉人了么?”
宇文孝瞪眼道:“谁说宇文家是胡人?咱们家祖上炎帝神龙氏,为万民尝毒草的那,根正苗红的炎黄子孙,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龄摇头笑而不语。
此情此景薛崇训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后某人见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告示后在衣服上挂个“我是中国人”的牌子,他一时感概良多,不由得翘首叹了口气。周礼说,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华夏本来是多么自豪的一个名字,大伙都争着号称自己是华人……
他一顿胡思乱想后,突然发现棋盘上已成败局,忙凝神注视,手把棋子久久无法下手。
“我给你瞧瞧。”白七妹看到薛崇训愁眉苦脸,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宇文孝忙伸出双手护在棋盘上方,薛崇训见到这个奇怪的动作便诧异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会她‘一个不小心’把棋盘给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训听罢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识穿了罢?”
白七妹没好气地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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