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正午,空气热得发烫,天地间一片白花花的亮,谁也不敢仰面寻找太阳。马车上的气味愈加强烈,尽管我们都避到上风头,但臭味逆风而上,照样让人胃肠搅动,直想呕吐。乌鸦们又来了。它们像刚刚洗浴过一样,羽毛新鲜,闪烁着瓦蓝的光芒。司马亭捡起铜锣和锣棰,不避尸臭,跑到马车跟前。扁毛畜生,看你们哪个敢下来!你们敢下来老子就撕碎你们!他敲着锣,跳跃着,对着空中叫骂着。乌鸦们在离马车十几米的空中盘旋,聒噪,同时还把稀屎和破烂的羽毛洒下来。“老山雀”拿着那根顶端绑着红布条的长竿,对着乌鸦们挥舞。三匹马紧紧地闭着鼻孔,笨重的马头因为拼命低垂显得更加笨重。乌鸦分批俯冲下来,发出尖利的啸叫。几十只乌鸦包围着司马亭和“老山雀”的头颅。圆圆的小眼睛、坚硬有力的翅膀、肮脏丑陋的爪子,乌鸦的形象令人难忘。他们挥舞着胳膊和乌鸦搏斗。乌鸦的硬嘴啄着他们的头。他们用手中的锣盘和锣棰、绑布条的长竿打击着乌鸦,发出砰砰啪啪的声响。受伤的乌鸦仄着翅膀掉在绿茸茸的、镶嵌着小白花的草地上,拖着翅子,摇摇晃晃地往麦田里逃走。隐藏在麦田里的疯狗箭一般冲出来,把受伤的乌鸦撕得粉碎。转眼之间,草地上只余下一些粘糊糊的乌鸦毛。狗们蹲在麦田与墓地的边缘,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乌鸦们分出兵力,纠缠住司马亭和“老山雀”,大批的乌鸦则挤在车上,呱呱叫,很兴奋很丑恶,脖如弹簧嘴似钻,啄食着腐尸,味道好极了,魔鬼的盛宴。司马亭和“老山雀”累倒地上,直直地躺着,脸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汗水在那层尘土上冲出一些道道,使他们的脸乱七八糟。
土坑已经齐着人头深了,我们只能看到那些隐隐约约晃动着的人头顶和一团团飞上来的白色的、湿漉漉的泥巴,我们还能闻到新鲜的、沁凉的泥土气息。
一个男人从土坑里爬上来,走到司马亭身旁,说:镇长,已经挖出水了。司马亭迷茫地望着他,缓缓地抬起一只胳膊。那人又说:镇长,您看看,深度差不多了。司马亭对着他勾勾食指。那人不解其意。笨蛋!司马亭说:把老子拉起来呀!那人慌忙弯下腰,拉起司马亭。司马亭呻吟着,用空心拳头捶打着腰,在那人搀扶下,爬上新土的岭。我的个娘,司马亭说:孙子们,都给我爬上来吧,再挖就到黄泉了。
坑里的男人们纷纷爬上来,一爬上来就被尸臭熏得挤鼻子弄眼。司马亭踢了一脚车夫,说:起来,把车窝过来。车夫躺着不动,司马亭喊:苟三姚四,把这老东西先扔到坑里去!
苟三在那堆挖坑的男人中应了一声。
姚四呢?司马亭问。早脚底下抹油溜他娘的了。苟三愤愤地骂道。回去就砸这孙子的饭碗,司马亭说着,又踢了车夫一脚,道:真死了?
车夫爬起来,哭丧着脸,畏难地望着停在墓地边缘上的马车。车上的乌鸦挤成一团,上下翻飞,一片喧嚣。三匹马都趴在地上,把嘴巴藏在草丛里。它们的背上,站满了乌鸦。马车周围的草地上,乌鸦们抻着脖子吞咽着。有两只乌鸦扯着一截光溜溜的东西,像拔河一样,一只后退时另一只极不情愿地前进,一只前进时,另一只兴奋地后退。有时它们力道相等便保持了短暂的僵持,它们的腿蹬着草地,拖着翅膀,脖子抻得很长,脖子上的毛羽蓬起,露出青紫的皮肤,两只脖子好像随时都会从腔子里拔出来似的。一只狗斜刺里扑上来,抢走了肠子,乌鸦不肯松口,在草地上打滚。
镇长,您开恩饶了我吧!车夫跪在司马亭脚下。
司马亭抓起泥土,对着乌鸦掷过去。乌鸦们全然不顾。他走到遇难者家属面前,求情般地望着我们,喃喃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我看大家都回去吧。
家属们怔了怔,母亲带头跪下,大家都跟着跪下,哀声遍地。母亲说:司马大先生,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求求了。入土为安啊!我的娘啊!我的爹呀!俺的孩呀……
司马亭垂着头,脖子上的汗水像小河一样。他无可奈何地对着我们摆摆手,回到他的随从们那儿,低沉地说:老少爷们,各位兄弟,你们跟着我司马亭狐假虎威,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撬寡妇门,掘绝户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就是被乌鸦啄瞎了眼珠子,啄出脑浆子,咱也得把这事办利索了。我堂堂一镇之长带头打冲锋,谁敢偷懒磨滑我日谁的十八辈子祖宗!干完了这事,我请你们喝酒!你给我起来,他拽着车夫的耳朵,说,把车赶过来。伙计们,抄家什,打!
这时,从金黄的麦浪里游来了三个黑小子,近前才看清是孙大姑的三个哑巴孙子。他们都光着背,穿着同样颜色的短裤。最高的哑巴手里,提着一柄柔软的长刀,抖动起来哗啷啷响,次高的哑巴手里,持着一把木柄腰刀;最矮的那个哑巴,拖着一柄长把的大朴刀。他们瞪着眼,嘴里啊啊手比划,表演着痛心疾首。司马亭眼睛一亮,逐个拍拍他们的头,说:好小子们,你们的奶奶,你们的兄弟,都在这车上,咱要把他们安葬,乌鸦霸道,欺负人,乌鸦就是小日本啊,小子们,咱跟它们拼了!你们听明白了吗?姚四不知从何处钻出,对着他们打哑语。眼泪和怒火从哑巴眼中喷出,他们舞着刀挥着刀拖着刀向乌鸦们冲去。
你这个滑头鬼!司马亭抓着姚四的肩膀摇撼着,你钻到哪里去了?
冤枉啊,镇长,姚四说,我去请他们三兄弟了。
哑巴三兄弟跳上马车,站在车杆上,刀光血影,破碎的乌鸦纷纷落地。都上去!司马亭喊。众人一拥而上,与乌鸦开战,骂声、打击声、乌鸦叫声、翅膀扇动声,混成一片。尸臭味、汗臭味、血腥味、淤泥味、麦子味、野花味,搅在一起。
破碎的尸首横七竖八地堆在土坑里。马洛亚牧师站在高高岭起的新土上,念叨着:主啊,拯救这些受苦受难的灵魂吧……眼泪从牧师湛蓝的眼睛里流出来,流经他脸上那几道结着青紫血痂的鞭痕,滴到他破烂的黑色长袍上,滴到他胸前那个沉甸甸的青铜十字架上。
司马亭镇长把马洛亚牧师从土堆上拉下来,说:老马,您到边上歇会儿吧,您也是死里逃生。
男人们开始往土坑里填土,马洛亚牧师脚步踉跄地对着我们走来,太阳已经偏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望着马牧师,母亲的心脏在沉甸甸的左乳下不规则地跳动了。
太阳放出红光时,一个巨大的坟头出现在墓地中央。在司马亭镇长的指挥下,死难者家属跪在坟前磕了头,并履行义务似的有气无力地啼哭了几声。母亲提议死难者家属向司马亭和他的收尸队磕头,以示感激。司马亭连声说:免了吧,免了吧。
送葬的队伍迎着血红的落日返程。母亲和姐姐们落在后边,马洛亚晃动着高大的身体走在最后边。断断续续的队伍拖了足有一里长。人们浓厚的身影,倾斜着躺到金红色的麦田里。在血红黄昏的无边寂静里,响着沉重的脚步声,响着晚风从麦梢上掠过的声音,响着我沙哑的啼哭声,响着在墓地中央那棵华盖般的大桑树上昏睡一天的肥胖猫头鹰睡眼乍睁时的第一声哀怨的长鸣。它的鸣叫使人们心惊肉颤。母亲停住脚,回望墓地,看到那里升腾着紫红的烟岚。马洛亚牧师弯下腰,把我的七姐上官求弟抱起来,说:可怜的孩子们……
一语末了,万万千千昆虫合奏的夜曲便从四面八方漫上来。
第二卷第11节主啊!宽恕我吧!
母亲抱着出生百日的我和八姐去找马洛亚牧师的时间是这一年的中秋节上午。教堂临街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涂抹着亵渎神灵的污言秽语。我们沿着一条小巷,绕到了教堂的后院,敲响面对着茫茫原野的小门。门旁的木橛子上,拴着那只瘦骨伶仃的奶山羊。它的脸很长,怎么看也觉得这不是一只山羊的脸,而是一张毛驴的脸,骆驼的脸,老太婆的脸。它抬起头,用阴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母亲。母亲翘起一只脚尖,蹭了蹭它的下巴。它缠绵地叫了一声,便低下头吃草。院子里有轰隆隆的声响,还有马洛亚牧师吭吭的咳嗽声。母亲拨弄着门上的铁钌铞。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条缝,母亲抱着我,仄着身子,闪了进去。马洛亚关上大门,转过身,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我们搂在怀里,他用地道的土话说:
“俺的亲亲疼疼的肉儿疙瘩呀……”
这时,沙月亮率领着他刚刚成立起来的黑驴鸟枪队,正沿着我们送葬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兴高采烈地对着村子跑来。道路两侧,一侧是麦茬地里长出的秋高粱,一侧是墨水河边蔓延过来的芦苇。一个夏天的炎热阳光和甘美雨水,使所有的植物都发疯一般生长。秋高粱叶片肥大、茎秆粗壮,一人多高还没有秀穗;芦苇黑油油的,茎叶上满是白色的茸毛。时令已是中秋,尽管风里还嗅不到一丝一毫秋天的气味,但天空已是湛蓝的秋天的天空,阳光已是明媚的秋天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