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扑到六姐身上,双手准确地揪住了她的乳房。我听到那两只乳房唧唧喳喳地叫着,像被耗子咬住翅膀的小雏鸡儿。六姐猛地站了起来,疼痛使她弯了腰。我使劲儿攥着她,不松手。她狭长的脸发了黄,哭叫着:“娘,娘耶,你看看他吧……”
母亲打击着我的脑袋,怒骂着:“畜生!你这个小畜生!”
我晕倒在地。
我醒过来,感到头痛欲裂。司马少爷冷漠地继续进行着他的高空吃面游戏。沙枣花从碗沿上抬起沾看面条的脸,胆怯地看着我,但同时也让我感到她对我满怀着敬佩之情。乳房受了伤的六姐坐在门槛上哭泣。上官吕氏阴鸷地盯着我。上官鲁氏满面怒容,弯着腰,研究着地上的面条。“你个杂种啊!你以为这面条来得容易吗?!”她抓起一把面条,不,她抓起一把缠绕在一起的虫子,捏住我的鼻子,迫使我张开嘴巴,把手中的虫子塞到我嘴里。“你给我吃下去,吃下去!我的骨髓都被你吸干了呀,你这个冤孽!”我大声呕吐着,挣脱她的手,跑到院子里。
院子里,上官来弟穿着那件四年没脱下过的肥大黑袍子,弓着腰,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尖刀。她对着我友好地笑笑,神色突然一变,咬着牙根说:“这一次我非去宰了他不可。时候到了,我手中的刀磨得比北风还要快,还要凉,我的刀像北风一样凉快,我要让他知道杀人者必得偿命的道理。”
我心情不好,没有搭理她。大家都认为她得了失心疯。我知道她在装疯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装疯。那次在她栖身的西厢房里,她坐在高高的石磨顶上,下垂着两条被黑袍遮掩的长腿,对我讲述她跟随沙月亮闯荡天下时所享受的荣华富贵,见识过的奇闻趣事。她拥有过一只会唱歌的匣子,她有过—架能把远处的景物拉到眼前来的镜子。当时我认为她说的都是疯话,但很快我就见识到了会唱歌的匣子,那是五姐上官盼弟抱回来的。她在爆炸大队里养尊处优,身体肥胖,好像一匹怀孕的母马。她把那个开着一朵黄铜喇叭花的玩意儿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得意地招呼我们:“来来来,让你们开开眼界!”她揭开一块红布,亮开了那匣子的秘密。她抓起一个把手吱吱扭扭地拧着。拧完了,神秘地一笑,说:“听吧,洋人大笑。”突然间从匣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吓了我们一跳。洋人的笑像传说中的鬼哭。“抱走,快抱走!”母亲大喊着,“抱走鬼匣子!”上官盼弟说:“娘,你真是老脑筋,这是留声机,不是鬼匣子。”上官来弟在窗外冷冷地说:“唱针磨秃了,该换新的了!”
“沙太太,”五姐用嘲讽的口吻说,“你逞什么能?”
“这是我玩腻了的玩艺儿,”大姐在窗外轻蔑地说,“我对着那黄铜喇叭口儿撒过尿,不信你趴上闻闻。
五姐把鼻子凑到黄铜喇叭口上,皱着眉头闻了闻。她没告诉我们她闻到了什么味道。我好奇地把鼻子凑上去,刚刚嗅到一股腥臭的咸鱼味儿,就被五姐把我推到了一边。
“骚狐狸!”五姐恨恨地说,“本来是应该枪毙你的,是我替你求了情。”
“本来我是能杀掉他的,是你妨碍了我!”大姐说,“你们看,她还像个黄花闺女吗?她那两个奶子,被姓蒋的啃得成了糠萝卜。”
“狗汉奸!女汉奸!”五姐下意识地用胳膊护住了那两只堕落的乳房,骂道,“狗汉奸的臭老婆!”
“你们都给我滚!”上官鲁氏怒冲冲地说,“都滚,都去死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我心里产生了对上官来弟的尊敬。她竟然在那稀世珍宝的喇叭里撒尿。关于能把远的东西拉到眼前来的镜子也肯定是真的了。“那是望远镜,是每一个指挥官脖子上都要悬挂的东西。”上官来弟舒适地坐在铺了干草的驴槽里,友好地对我说,“傻小子!”“我不傻,我一点也不傻!”我为自己辩护着。“我认为你很傻。”她猛地掀起黑袍子,双腿高高举起,瓮声瓮气地说,“你往这里看!”
一道阳光照耀着她的大腿、肚皮,还有那两只小猪崽般的乳房。
“钻进来,”她的脸在驴槽的尽头微笑着,说“钻进来吃我的奶吧,母亲让我的女儿吃她的奶,我让你吃我的奶。这样就谁也不欠谁的账了。”
我战战兢兢地往驴槽靠近。她像鲤鱼打挺一样直起身,双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黑袍的下摆蒙在了我的头上。眼前一片黑暗。我在黑暗中探索着,既好奇又紧张,既神秘又有趣。我嗅到了与留声机喇叭里那味道同样的味道。在这儿,在这儿,她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傻瓜,她把一只乳头塞到我嘴里。吸吧,你这个狗崽子。你绝对不是我们上官家的种,你是个小杂种。她的乳头上苦涩的灰垢溶化在我嘴里。她腋下放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臊味。我感到快要憋死了,可她的双手接着我的头,她的身体用力往上挺,好像要把那又大又硬的乳房一古脑儿全部逼进我的口腔。我忍无可忍,在她乳头上咬了一口。她猛地站起来,我从黑袍中漏出,蜷缩在她脚下,等着她踢我一脚,或是踢我两脚。泪水在她又黑又瘦的脸上流淌。她的双乳在上下一笼筒的黑袍中剧烈摇摆着,炸开着瑰丽的毛羽,好像两只刚刚交配完的雌鸟。
我感到非常歉疚,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她的手背。她抬起手摸摸我的脖颈,低声说:“好兄弟,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忠实地点了点头。
她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大姐夫托梦给我,说他没有死,他的魂寄托在一个黄头发白脸皮的男人身上了。”
我联翩浮想着与上官来弟的秘密交往,走到了胡同。爆炸大队的五个队员像疯子一样往大街上奔跑。他们脸上都挂着狂喜的幕帘。一个胖子在奔跑中推了我一把,喊道:“小子,日本鬼子投降了!快回家去告诉你娘,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
我看到,大街上欢呼跳跃着成群的士兵,士兵中央夹杂着一些懵懵懂懂的老百姓。日本鬼子投降,金童失去了乳房。上官来弟愿意把乳房供我使用,但她的乳房里没有乳汁,乳头上有腥冷的灰垢,想到此我感到极度绝望。哑巴三姐夫托着鸟仙从胡同北头大踏步地跑过来。他和他那班士兵自从沙月亮死后就被母亲逐出了家门。他带着他的兵住在他自己家里,鸟仙也随着搬过去。他们虽然搬走,但鸟仙不知羞耻的喊叫声经常在深更半夜里从哑巴家里传出,弯弯曲曲地钻进我的耳朵。现在他托着她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坐在他的臂弯里,身上穿着一件白袍子。这件白袍子与上官来弟的黑袍子好像一个裁缝按同样尺才和式样缝制了两件,区别只在颜色上。于是从鸟仙的袍子我想到上官来弟的袍子,从上官来弟的袍子想到上官来弟的乳房,从上官来弟的乳房又想到鸟仙的乳房。鸟仙的乳房是上官家的乳房系列中的上等品,它们清秀伶俐,有着刺猬嘴巴一样灵巧而微微上翘的乳头。鸟仙的乳房是上等品,是不是就可以说上官来弟的乳房不是上等品呢?我的回答是含糊的,因为我从有意识活动时就发现,乳房的美丽是一个广大的范畴,不能轻易说哪个乳房丑陋,但可以轻易地说哪个乳房美丽。刺猬有时是美的,猪崽有时也是美的。哑巴把鸟仙放在我的面前,“啊噢,啊噢!”他攥着马蹄般的拳头对着我的脸友好地摇晃着。我明白,他的“啊噢,啊噢”与“日本鬼子投降了”是同义语。他像一头野牛一样冲向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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