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1 / 2)

丰乳肥臀 莫言 1418 字 2023-10-26

十七团的士兵像拉网一样往里合龙。俘虏们还在做着短距离奔跑,就像网中鱼儿的蹦跳。拥拥挤挤地渐渐被拢在磨房前这段坚实的街道上。

哑巴冲进俘虏群,对准巴比特的肩膀打了一拳。巴比特身不由己地转了一个圈,再次面对哑巴。他大声咋呼着,完全是洋文,不知是骂人还是抗议。哑巴举起缅刀,刀光闪闪。巴比特抬起胳膊,好像要遮挡那刀的寒光。

“巴比特——!”六姐从母亲身边跳起来,跌跌撞撞往前扑去,但只跑了几步,便跌倒了。她的左脚从右腿下伸出来,身体歪在烂泥里。

“拦住孙不言!”鲁立人大声发布命令。哑巴身后的敢死队员拧住了他的胳膊。他暴躁地叫唤着,把扯着他的胳膊的敢死队员甩得像稻草人。鲁立人跳过水沟,站在路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孙不言,注意俘虏政策!”孙不言看到了鲁立人,停止了挣扎。敢死队员放开他的胳膊。他把缅刀缠到腰里,伸出铁钳般的手指,抓着巴比特的衣服,把他从俘虏群里拖出采,一直拖到鲁立人面前。巴比特对鲁立人说洋文。鲁立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洋文,并把手掌往虚空里劈了几下,巴比特便安静了。六姐对着巴比特伸出一只求援的手,呻吟着:“巴比特……”

巴比特跳过水沟,把六姐拖起来。六姐的左腿像死了一样。巴比特抱着她的腰吃力地提拔她,肮脏不堪的裙子像皱巴巴的葱皮一样褪上去,白里透青的腰臀却像鳗鱼一样滑下来。她搂住了巴比特的脖子,巴比特架住她的腋窝,这对夫妻终于站起来。巴比特忧悒的蓝眼睛看到了母亲,于是他便架着伤脚的六姐,艰难地移过来。他用中国话说:“妈妈……”他的嘴唇哆嗦着,几颗大泪珠子从深眼窝里流出来。

路边的水沟里浪花翻腾,马排长推开压在他身上的司马支队士兵的尸首,宛若一只特大的蛤蟆,缓慢地爬上来。他的雨衣上沾着水、血、泥巴,像癞蛤蟆身上的斑点。双腿弯曲着他站起来了,抖抖颤颤既可怕又可怜,马虎看像个狗熊,仔细看像个英雄。他的一只眼珠被抠了出来,像一只闪着磁光的玻璃球儿悬挂在鼻梁一侧,嘴里脱落了两颗门牙,铁的下巴上滴着血水。

一个女兵背着药箱冲上来,扶住了前仰后合的马排长。“上官队长,这里有重伤员!”女兵喊叫着,她的单薄的身躯被马排长沉重的身体压得像一棵小柳树一样弯曲着。

这时,胖大的上官盼弟带着两个抬担架的民夫,从大街上跑过来。一顶小小的军帽扣在她的头上,帽檐下的脸又宽又厚,只有她的从二刀毛中挑出来的耳朵,还没丧失上官家的清秀风格。

她毫不迟疑地摘下了马排长的眼球,并随手扔到一边。那只眼球在泥土上噜噜转动着,最后定住,仇视地盯着我们。“上官队长,告诉鲁团长……”马排长从担架上折起身,指着母亲,说,“那个老婆子,打开了大门……”

上官盼弟用纱布缠住马排长的头,缠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缠得他无法张嘴。

上官盼弟站在我们面前,含糊地叫了一声娘。

母亲说:“我不是你的娘。”

上官盼弟说:“我说过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

母亲说:“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上官盼弟说:“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娘,你没亏待我的女儿,我会替你开脱的。”

母亲说:“你不用替我开脱,我早就活够了。”

上官盼弟说:“我们把天下夺回来了!”

母亲仰望着乱云奔腾的天空,呢喃着:“主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吧……”

上官盼弟走上前来,冷淡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嗅到她的手指上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药水味儿。她没有摸司马粮的头,我猜想司马粮决不允许她摸他的头。他的小兽般的牙齿错得格格响,如果她胆敢摸他的头,他一定会咬断她的手指。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六姐说:“好样的,美帝国主义正在向我们的敌人提供飞机大炮,帮助我们的敌人屠杀解放区人民!”

六姐搂着巴比特,说:“五姐,放了我们吧,你们已经炸死了二姐,难道还要杀我们?”

这时,司马库托着上官招弟的尸首,从风磨房里狂笑着走出来。适才他的士兵如蜂拥出时,他竞然呆在磨房里没有动弹。一向整洁漂亮、连每个纽扣都擦得放光的司马库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被雨水泡胀又晒干的豆粒,布满了白色的皱纹,眼睛黯淡无光,粗糙的大头上,竟然已是斑驳白发。他托着流干了血的二姐,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她的下颚骨剧烈地抖动着,使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盈出她的眼。她伸出手,摸了一下二姐的额头。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困难地说:“招弟,我的孩,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都……听天由命吧……”

司马库放下二姐的尸首,迎着被十几个卫兵簇拥着正向风磨房这边走来的鲁立人走过去。这两个人在相距两步远时停住了脚,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溅。几个回合斗罢,不分胜负。鲁立人干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司马库冷笑三声:“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兄别来无恙!”鲁立人说,“距离司马兄驱我出境不过一年,想不到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