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式微式微,胡不归(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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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天之骄子。有女子苦练十年舞,只为让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远万里去青丘,一住七年,只为能和我下一盘棋。有人不惜万金求我一幅画,也有人叫我一字之师。我曾觉得那就是我。那人拘禁我之后,折磨了我两年,日日辱骂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不屑于去反驳,一直沉默地忍受他的折磨。他气急之下,说他可以证明给我看。他带我去了我曾去过的地方,每个白日,他把衣衫褴褛、腿不能行、口不能言、浑身恶臭的我放在闹市,人来人往,可真如他所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我。很多次,我看到熟识的人,用力爬过去,企图接近他们,他们或者扔点钱给我后立即憎恶地躲开,或者叫下人打走我。他大笑着问:‘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整整一年,他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我,我真正明白,剥除了那些华丽的外衣,我的确什么都不是。他知道我已经被彻底摧毁,把我扔进了河里,他没有杀我,因为他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漂浮了多久,有意识时,我在灌木丛里。我知道自己会就这样烂死,我只是想在死前晒一次太阳,我挣扎着往阳光下爬。我昏沉沉地睡着了,知道再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也不想再醒来。但是,老天让你出现了……”

小六早忘记了生气,慢慢地转过身子,靠在十七的肩头,静静地聆听,十七的额头贴着小六的头发。“我睁不开眼睛,看不到你,我只能感受一切。你怕我害怕,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尴尬,和我讲笑话。你轻轻地为我擦去汗,你把我抱在怀里,为我洗三年没有洗过的头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恐怖丑陋,你却如同对待一件珍宝,细腻地呵护。三年的折磨和羞辱,我自己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身体,甚至都不敢走出屋子。可那天我洗澡时,你看到我的身体,脸烧得通红。那一瞬我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在你眼中,我仍然是一个……男人,能让你心……”

小六大叫:“不许说!”

十七眼角有泪渗出,印在小六的发上,喉咙里却发出低沉的笑声,“你抱我出浴桶时,根本不敢看我。把我放在榻上,话都没说完整就落荒而逃。你说我怎么可能把你当男人?”

小六捶他的胸膛,低声嘟囔:“你个奸猾的!我一直以为你最老实!我被骗了!”

十七说:“那一日,我穿好衣服,推开屋门,走到了太阳下,看着久违的蓝天白云。在别人眼里只是不值一提的举动,可于我而言,却是一次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小六,那时我就决定了,我永不会离开你。”

小六低声说:“凤凰涅槃,是昔日一切都化为灰烬,随风消散,你却无法摆脱你是涂山璟的过去。”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我有个双胞胎大哥叫涂山篌,他自小和我不一样,他喜欢养猛禽斗恶兽,十分飞扬跳脱。我喜欢琴棋书画,更文雅温和,不过我们都很善于做生意,虽然手段方式不同,也只是各有千秋,不分胜负。因为是双胞胎,我和大哥一起学习、一起做事,免不了被人拿来比较,其实大哥并不比我差,也许我琴棋书画比他强,可他的灵力修为比我高,任何招式一学就会,但母亲一直对他很冷漠,不管他做什么都是错。因为母亲的态度,周围人自然也都喜欢赞美我、贬损他。大哥十分努力,几乎拼命般地勤奋用功,想得到母亲的赞许,但母亲对他只有不屑,甚至可以说自小到大,母亲一直在用各种方式打击羞辱他,我却不管做什么,都能得到母亲的赞许。我们长大后,在母亲的扶持下,整个家族的权势几乎都在我手中,母亲为我挑选了防风氏的小姐为妻,却把一个婢女指给了大哥为妻,我为大哥鸣不平,大哥却像以前一样,为了讨好母亲,毫不犹豫地娶了他根本不喜欢的婢女,但母亲依旧对他很冷漠。母亲病危时,大哥服侍她吃药,母亲把药碗砸到大哥脸上,让他滚,说看到他就恶心。大哥终于忍不住他哭着问母亲为什么那么偏心,母亲辱骂他,说因为你就是不如你弟弟,你心思污秽、性情卑劣,连你弟弟的一个脚指头也比不上。没多久,母亲去世了。我很悲痛,可我觉得大哥更痛苦,他不仅仅是因为失去而痛,还因为一生一世再无法得到母亲的认可。母亲去世后,大哥开始酗酒,不管谁劝,他都会说世上有个涂山璟已经足够,不需要卑贱没用的涂山篌,奶奶不想他毁掉,无奈下才告诉我们大哥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他是父亲和母亲的贴身婢女的孩子,那婢女生下大哥后就自尽了,因为大哥和我只相差八天出生,所以奶奶做主,对外宣布母亲产下了双胞胎。大哥知道这个消息后,不再酗酒颓废,开始振作,我因为对他心怀愧疚,对他很谦让,奶奶很欣慰,常常夸赞我仁厚,叮嘱大哥要多帮我。母亲去世后的第四年,奶奶打算为我举行婚礼,说等我成婚后,就对天下宣布我是涂山氏的族长。有一日,大哥突然来找我,说有要事相谈,我没有疑心,跟着他离开。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一个封闭的地牢里,灵力被封,四肢被龙骨链子捆缚住。”

十七一口气讲述到这里,那些残酷痛苦的折磨、无休无止的羞辱,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在黑暗中袭来,他的身子不自觉地紧绷。小六忙一下下抚着他的心口,轻声地说道:“这里不是那个地牢,我在这里,十七,我在这里。”

十七的头埋在小六的头发里,半晌后才平静下来,“被折磨羞辱时,我也曾想过如果我能逃出去活下来,必要他痛不欲生。可如果真是那样,纵然我活下来了,我也死了,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只是一个被屈辱和仇恨折磨的可怜人。幸运的是你救了我。不管我再残破丑陋,你都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照顾,不管我身上有多少恐怖的伤痕,你都会因为我……羞涩脸红……”这一次小六没有阻止十七,而是静静地倾听。

“小六,我看到你,心里没有仇恨,只有感激。感激老天让我仍然活着,并且让我身体健全。我的眼睛仍然能看,能见到你耍赖扮傻;我的耳朵仍然能听,能听到你唠唠叨叨;我的双手仍然灵巧,能帮你擦拭头发;我的双腿依旧有力,能背着你行走。小六,我不想报仇,只想做叶十七。”

小六低低嗯了一声。

十七说:“我不想回去,大哥很能干,行事比我果敢狠辣,其实比我更适合做涂山族长,只要他在,涂山氏会很好。只要没有涂山璟,涂山篌就是最好的。可是,那天我跟你去了珠宝铺子,涂山家的生意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那铺子是涂山家的,静夜叫破了我的身份,整个铺子的人都看到了我,大哥很快就会知道涂山璟还活着。我不想报仇,更不想做涂山璟,但大哥不会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会追着我,我怕他会伤害你和老木他们,所以我必须回去做涂山璟。只有我在,他清楚地知道目标在哪里,才不会乱射箭。”

小六叹息,“你不伤他,他却要伤你。为了自己的安危,应该杀了他,但杀了他,你会良心不安。看似他死了,实际上他痛苦一瞬就解脱了,你却要背负枷锁过一辈子,其实是你吃亏了。这么算下来,还是不能杀他。”

十七欢喜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静夜他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肯复仇。”

小六无奈地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仁善,我是精明。”

十七低声说:“你是为我打算得精明。”

小六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十七的气息有些紊乱,心跳也开始急促,小六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好意思说。小六也不催,只是如猫一般,蜷在他肩头,安静地等着。

“小六、我、我……我知道我有婚约在身,没有资格和你说任何话……我也一直不敢想……可、可是……我会取消婚约,我一定会取消婚约!你等我二十年……不、不……十五年,十五年,你给涂山璟十五年,十五年后,涂山璟还你一个叶十七。”

小六低声问:“怎么等?”

“你、你不要让别的男人……住进你心里。”

小六沉默。

黑暗中,十七看不到小六的任何表情,紧张地忘记了呼吸。

小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十七却不知道她的笑声是嘲笑他的荒谬请求,还是……

小六说:“你啊,太不了解我了。我的心很冷,外面有坚硬的壳子,别说十五年,恐怕五十年都不会让个男人跑进去。”

十七忙道:“那你是答应了?我们击掌为盟。”

小六懒洋洋地抬起手,十七先摸索到她的手在哪里,然后重重地和她的手掌击打在一起,击掌后,他没有收回手,而是顺手握住了小六的手,“小六,我、好开心。”他的声音微微地颤着,显然内心激荡。

小六忍不住嘴角也翘了起来,“你说凡事说白了不过都是生意,看到你这样子,我怎么觉得我这笔生意亏了?”

十七摇了摇小六的手,“我说越是看似重要的事情越像生意,不外乎利益,可唯情之一字,永不可用利益去衡量。父母子女之情,兄弟姊妹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都是看似平常简单,无处不在,却又稀世难寻、万金不换。”

小六笑嘻嘻地说:“老听人家说涂山璟非常会做生意,谈生意时又风趣又犀利,我总不相信。你老是笨笨的样子,说话也不利落,今夜我算真正领教了。”

十七轻声地笑,他的笑声就如他的人,温柔、平和、纯粹。

小六说:“十七,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生意人,可我在大事上一直算得很清楚,我是个心狠的人,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心狠。你明白吗?”

“我明白。”

小六笑嗔:“谁知道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十七说:“我知道你不会给自己希望,不会先信任,不会先投入,桑甜儿愿意用虚情假意去赌一生,你却即使是真心实意,如果对方不珍惜,你也会舍弃。我愿意等,等到你愿意时。”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呢?”

“那就等一辈子。只要你别消失,纵使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十七微笑起来,小六对自己的确心狠,可其实她对别人一直都很好,老木、桑甜儿、麻子、串子……她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可她成全了他们每个人。

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这座大荒中赫赫有名的恐怖地牢本应该让被囚禁者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可小六和十七相依着说话,都不觉得时间流逝,十七很庆幸颛顼把他和小六关在了这里,让他有勇气说出他的奢望,他甚至内心深处真的不想出去了,他愿意就这样相依着一辈子。

狱卒的脚步声响起时,十七只觉得一切太短暂。

狱卒恭敬地请他们出去,态度和送他们进来时截然不同,抬了竹架子来,点头哈腰地想把小六抬到竹架子上。

十七不肯让他们碰小六,抱起了小六,跟在提灯的狱卒身后。

走出地牢时,白日青天,阳光普照,小六眼睛刺痛,赶紧闭上了眼睛。

小六听到颛顼问十七,“你想我以什么礼节款待你?叶十七还是……”

十七回答得很干脆,“叶十七。”

颛顼说:“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