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镜梳妆,将满头乌油的长发结了个辫子。
烛火映照之下,菱花镜中现出一张如花人面。
宋桃儿有些迷惑惘然:这是她的脸,日日梳洗妆扮看到有些腻烦的脸。然而,镜中的面容,生涩青嫩,微微扬起的唇角,灵动碧青的眼珠,都透着青葱少女的鲜活,再不是那个苦守深闺一潭死水的少妇面容。
她不由自主的抚摩着柔嫩的面颊,轻轻笑了起来:她是当真活转过来了。
不论是老天可怜她,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还是那真的只是一场警示的噩梦,她都不会去重蹈覆辙了。
国公府里,也没什么好的。
宋桃儿合上镜奁,推门出去。
走到大堂里,饭菜的香味已扑面而来。
一名青年妇人正立在黄杨木大圆桌前摆放碗筷,见她出来,向她一笑:“妹子起来啦?天眼见儿就亮了,我本说就进去叫你呢。”
这妇人话音脆亮,透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姿色虽平常,但眉眼之间颇有几分动人之处,穿着乡下常见的碎花布棉衣,露着一双干净结实的手腕。
这是宋家去年为长子宋长安娶的媳妇,宋桃儿的嫂子杨氏。
杨氏是清泉村间壁陀罗庄人士,家中亦是务农的,有几亩田地。一次庙会,宋长安与这杨氏在镇上因缘际会相识了,彼此都有些意思。宋长安回来同父母说了,宋家便请媒人下了聘,二人于年前成婚。杨氏是个勤快本分的乡下妇人,嫁来之后敬重公婆,夫妻和乐,与宋桃儿相处的也甚是融洽。宋桃儿记得,她嫁去国公府之后,这嫂子还曾去看望过她,见她在国公府中受人欺凌,还曾为她出头,又要她索性回娘家躲上几日。然而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把这点伎俩放在眼里,没有婆母的准许,她连二门都迈不出去,谈何归家?最终,只是闹了个不欢而散。
但杨氏对她的情谊,她是始终铭记于心的。
这,才是真正的家人。
两人正说着话,她母亲刘氏端着一大碗鸡蛋捞面一阵风也似的走了进来。
见女儿终于起床,刘氏便道:“懒妮子,终于舍得爬起来啦?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待明儿出了门子,瞧公婆笑不笑你!”
宋桃儿听着母亲熟悉的数落声,鼻尖儿却又是一酸。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了,娘的责备也是好的。
杨氏快步过去,接过婆婆手里的面碗放在桌上。
宋桃儿却搂住了母亲的胳臂,将头埋在了母亲的胸前。
母亲身上,有着稻草燃烧后的烟火气,亦有几缕饭菜的香气,是久违的温暖熟悉的气味。
刘氏自是不知自家女儿这是怎么了,只当她被说了一顿,心里不服气,笑着任凭她抱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她,说道:“这么大的闺女了,还跟娘撒娇,真是一句也说不得。”
一旁杨氏笑着添了一句:“娘,我以前听老人家说,会撒娇的姑娘有福气。将来妹子出了门,一定得人疼呢。”
刘氏听这话舒心,嘴里却还是笑骂道:“什么得人疼,不叫人撵回娘家来,我就念佛啦。”
娘三个正说话,宋父及宋桃儿的兄长宋长安便从外头进来了。
宋父体格魁伟,只是左腿因为早年行军时受过伤,到如今走起路来依旧有些跛。宋长安继承了乃父的品貌,也是一副高大身材,五官周正,双目炯炯有神。莫说搁在这乡下地方,便是在京城里那些少爷之中也算的上仪表堂堂。
此刻爷俩进屋,宋大年尚且如常,宋长安却赤着上身,只着了一件单衣褂子,露着精壮的胸膛,汗淋淋的。
杨氏心疼丈夫,忙迎了上去,嘴里责备道:“虽说立春了,到底还是大冷天。怎么这样不当心,棉衣也不穿,不怕着凉!”
宋长安笑了两声,说道:“这不是一早起来看爹在劈柴,就忙着接手了。”
刘氏有些不解,向她丈夫问道:“灶下柴火还不少,尽够烧的了,一大早起的又劈柴做什么?”
宋大年摆了摆手,说道:“今儿是初三,镇子上有庙会。我和长安一道出去,这一日家中无人,怕你们娘几个受冻。”
众人顿时了然,宋家在城里有间小小的食铺,卖些包子饺子、浆水面条之类。每逢镇上出会,宋大年都会去集会上支摊,除了借着客流多赚点银钱,也有为自家铺子宣扬招揽的意思。
这是老例了,阖家人自然别无二话。
当下,宋长安进屋穿了件袄子,重又出来,一家子人坐了吃饭。
宋家今日早食,油汪汪鸡蛋焖面、热气腾腾的白菜肉包子、清淡软糯的小米粥,都是乡下风味儿。
宋家家境殷实,白日里又要做一日的活计,早上这顿自然丰盛。
宋桃儿吃的甚是欢快,那长长的一梦之后,她实在怀念这家中的饭菜。
吃着饭,听着哥嫂喁喁商议着去了庙会要买些什么物事,宋桃儿心头却忽然猛地一跳,脱口道:“爹,今儿我和您一道去摆摊子罢?”
是了,她险些忘了。
今日,她必要往镇上去一趟。
镇上今日有一桩事,与她日后嫁入靖国公府紧密相连。
第三章仿佛初春河畔的嫩柳,正肆意舒……
她话音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刘氏当即说道:“镇子上出会,到处人挤人的。你一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家,跑去干啥呀?让人挤了蹭了,回来又哭鼻子。乖乖儿的,不准去。”
宋桃儿执意道:“娘,打从嫂子过门,都是嫂子跟着爹爹和哥哥去铺子里忙活了。今儿镇上出会,客人必定很多。摆摊不比在铺子里张罗,您就让嫂子在家歇歇罢,我去帮衬爹和哥哥。”
三言两语,如珠玉落盘,叮叮当当
除却嫂子杨氏,宋父、宋母及宋长安都有些吃惊,不知自家这平日里最乖巧温顺的小女儿,今儿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宋桃儿昔年在家时,是个温柔寡言的女孩儿,凡事都听父母的吩咐,莫说顶嘴了,连闲话也少说的。
连宋桃儿自己也忘了,自己原先在娘家时的脾性。她入国公府后,看尽世态炎凉,无一人会帮她说话,遇事只能自己为自己谋划,自己为自己出头。天长日久,那脾气可不就改了?到了如今,要她再装回昔年的柔顺模样,可当真难上加难。
宋大年未说什么,刘氏却有些不悦,说道:“不成,你今儿就在家呆着。快出嫁的人了,那嫁妆才绣了一半,不许出去瞎跑。叫人把闲话传到将来你婆家的耳朵里,可不叫人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