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桃儿看着昨晚上取下的金镯子依旧在内,另选了一副韭叶宽金绞丝菊花纹的戴了。
怜姝在旁瞧着,一声儿也没再言语。
那副赤金嵌红宝的镯子,可是爷亲口吩咐让打的。上面的红宝石,是南滇国的贡品,还是爷早年在外行军打仗立下首功,皇上赏赐下来的。这新太太,敢情是不知爷的好呢。
当下理妆已毕,宋桃儿便起身,道了一句:“走吧。”遂当先一步,向外行去。
怜姝一呆,忙追将上去。
主仆二人走到院中,迎头便见一年过四旬的中年妇人,笑盈盈的走上前来。
这妇人生着一张圆胖脸,细眯缝眼儿,面色极白,好似一个大面团子,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变成一道缝。
她身着翠绿绸缎衫子,腰里系着一条老鸭黄长裙,头上插戴着几样首饰,擦的光鲜明亮,与寻常仆妇打扮格外不同。
宋桃儿一见此人这幅模样,便晓得这必是府里哪个要紧的管事娘子。如她这样的人,深得主子信赖,比之怜姝这等大丫鬟还要更得些脸面。
那妇人走上前来,便拉着宋桃儿的手,笑眯眯道:“这位便是新太太了罢?生的当真是标志,我们爷是个有福气的,有这样仙女儿般的人物肯嫁给他!”
宋桃儿不知她是何人,一时没有言语。
怜姝这时倒机灵起来,忙说道:“这位是四爷的乳娘,府里人都叫她林大娘。”
宋桃儿这方了然,各房小姐少爷的乳母,虽也是下人,在府中的地位却是大不相同的。莫说下人,便是各房的主子也是要敬着三分的。
当下,她浅浅一笑:“林大娘。”
林大娘为人倒和气,应了一声,又说道:“这会子,想必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罢?我不耽搁太太了,太太快去罢。”说着,便将路让了出来。
宋桃儿便提着裙子,拾阶而下。待走出几步,她忽想起什么来,又回望了一眼,见那林大娘果然已闪身进了房,蓦地脸上一红。
新婚隔夜,夫家是要找人看的。然而昨儿晚上,郑瀚玉只是搂着她睡了一觉,自然什么也没有。
宋桃儿心里微微有些慌乱,倘或一会儿老太太问起她来,该如何应对?
片刻功夫,她已走到了松鹤堂外。
海棠苑距松鹤堂是有些路途的,怜姝一路跟着她,疾步匆匆,竟至有些气喘吁吁,额上也沁出汗滴来,心里不由抱怨道:这新太太哪儿像个贵妇,走起路来跟风也似的,险些把人肠子也跑断了!
进到松鹤堂院内,只见院中遍植苍松劲柏,葱翠茂密,却唯独少了些娇艳的花卉。
宋桃儿知晓,郑罗氏这是年岁大了,爱讨那增寿的吉利,故此院中只栽种这些寓意老人长寿的树木。
正堂外抄手游廊上坐着几个丫鬟,一见她们进来,忙不迭起身,都笑道:“方才老太太还问,太太几时来呢,可巧这就到了。”说着,打起帘子,向内传报道:“四太太来了。”
宋桃儿上得台阶,才走到门上,却听里面一道尖刻声响:“这都日上三竿了,才知道过来请安。新媳妇才过门就敢这般怠慢,这往后她还把谁放眼里?”
宋桃儿识得这口嗓子,便是她上一世听了半辈子呵斥的蒋二太太。
怜姝在旁偷瞧着宋桃儿脸色,见她神色如常,腹中道:真是新媳妇什么也不懂,你还不知蒋二太太那刀子嘴的厉害呢。
正堂之中,丫鬟是不得入内的,宋桃儿便独个儿进了门。
走到堂上,只见正面上首坐着一名六旬老妪,头戴梅竹菊岁寒三友抹额,身着松香色鲤跃龙门对襟衫,福禄寿黄绸裙子,一手腕上戴着一串玫瑰念珠,另一只手腕上则是一只翡翠镯子。那镯子莹润剔透,显然是极上等的料子。
这老妇虽则眼角已满是鱼尾纹,皮色保养的却甚是白净,如牛奶一般,正自笑呵呵的望着宋桃儿。
这人便是郑瀚玉的生母,靖国公府如今最年长的长辈,老太太郑罗氏。
底下分两侧坐着三个妇人,郑罗氏左手起第一个,是个容长脸面,削肩膀,水蛇腰,约莫三十有余,穿着一件天水碧绸缎比甲,月白色盖地褶裙,头上装饰无多,眉梢眼角颇有几分风韵。紧挨着她坐的,便是蒋二太太,珠翠满头,一身锦衣华服,只欠没把有钱二字写在脸上,自是不必赘述。右手边那列椅上,只坐着一个妇人,年岁甚轻,容色秀丽,淡妆素服,甚是端庄。
宋桃儿晓得,这三人便是靖国公府里如今三房的太太。
大太太娘家姓林,闺名清霜,嫁入府中已有八个春秋,不幸大爷早年去世,膝下留一独子,守节至今。蒋二太太不必细说,嫁了二房老爷郑泷泽,二人育有一子郑廷棘,一女郑寒梅,此外更无所出。三太太名苏月珑,本是南安郡王家的小郡主,老郡王过世的早,府上一无主事之人,靖国公府求亲,她便嫁给了三房老爷郑湘汀。她身子孱弱,至今尚无所出。
适才,蒋二太太抛下那句带刺儿的话,众人却仿若不闻。林清霜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苏月珑则回身向身后侍立的丫鬟低声说了些什么,唯有蒋二太太,两眼凶隼也似,紧盯着宋桃儿。
宋桃儿迈步上前,向着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口中道:“给老太太请安。”
这嗓音清亮甜润,盛暑天气,直听的人心头为之一爽。
林清霜抬头看了她一眼,蒋二太太还是那张刻薄脸孔,苏月珑则坐正了身子。
郑罗氏倒很是高兴,呵呵笑着命人扶她起来。
当即有人从一旁出来,扶了宋桃儿起身,又端了茶上来。
宋桃儿明白,这盏茶是敬长辈的,双手捧着,送到了郑罗氏面前,说着:“老太太,请用茶。”
郑罗氏接了茶碗过去吃了,看宋桃儿礼数周全,心里倒是宽慰了几分,点头笑道:“好孩子,坐过来,让我好生瞧瞧你。”
宋桃儿依言上前,便有丫鬟在下头放了一张春凳,她就在那春凳上坐了。
郑罗氏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了片刻,放又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这副模样品格儿,教养举止,比之京里那些个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了,倒也不枉了四儿一心一意要娶你过门。想着当初,你爹搭救了老国公爷,才有了这么一大家子人。老国公爷在世的时候,时常念叨着你,说一见着你,便知道是个顶好的女孩儿,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娶你过来做媳妇。今儿果然如愿以偿,他在天上知道也该很是宽慰了。”
宋桃儿见郑罗氏待己的态度,与上一世几乎大相径庭,心中微觉有些奇怪。
前世,她嫁来隔日来与郑罗氏递茶,郑罗氏虽也和气,言辞之间却透着几分疏离冷漠,全然不似眼下这般亲昵热络。
她心头一动,片刻想明白了——前世,她嫁的是郑廷棘。
二房老爷不是郑罗氏亲生,天然就隔了一层,这些年相处下来,这对嫡母与庶子情分极淡薄,又有蒋二太太在一旁兴风作浪,关系便越发差了。她是二房的儿媳,郑罗氏又怎会待见?今世则不然,郑瀚玉是郑罗氏的亲生骨肉,更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自是亲疏有别。
第三十五章一箭之仇
郑罗氏眼看宋桃儿举止合度,容貌比之先前在府中所见,又出挑了许多,也是老怀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