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到他可以清楚地听到她关门,她洗澡,她安静了一小时十八分五十六秒……
陆允信靠着床,眼睫半阖。
他一下一下捋着面条的背,修长的指节没在哥威斯犬的软毛里。
陆允信眸光轻闪,“面条,”他说得低,缓,喉结滚如三月江南屋檐瓦片上将落未落的雨,“你说,我是不是很混蛋……”
面条扬身,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
月考过得很快。
题整体难,一班却考出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平均分,尤其语文。
郭东薇重点表扬江甜:“课代表功不可没,同学们功不可没,当然,这些同学除了某个人。”
郭东薇微笑:“678总分年级第一以为我不敢说你?所有人都在进步,就连二班第一都从你三十分靠后考到现在677了,陆允信啊陆允信,百分百的及格率败在你一个人手上,语文公认最简单,你给我说说,你的89分是怎么答出来的,啊?!”
“做着梦在答。”陆允信一脸无所谓。
同学们哄堂大笑。
郭东薇气得一个粉笔头朝他砸去,陆允信偏头躲,视线不经意撞上江甜的。
她和同学们一起扬唇,迎向自己,笑得明媚友好……夹着一丝明显的疏离。
江甜别过脸。
陆允信忪了几秒,更换腿交叠的秩序,拧开水瓶仰头喝,喉咙滚得缓而费力……
晚上看电影,是东郭考前承诺的。
冯蔚然负责统计投票,理科实验班男女比例四比一的后果就是《歌舞青春》败给了《死亡录像》。
拉灯,拉窗帘,锁门。
一片漆黑中,没有铺垫,没有因果,摄像机直接将观感带进那幢充斥着丧尸和死亡的大楼……
女记者电视直播,突然冲出来浑身是血的人。
“啊——!!!”
大楼里的亚裔带着子女逃跑,开门的老太太露出獠牙森森。
“啊——!!!”
尖叫不断,血腥刺目。
几个极为不适的女同学去东郭办公室自习。
剩下来的、包括江甜,原以为自己承受力还行,抱着猎奇的心思跟着救援官兵的视野上楼,在极小心的氛围里听到点令人舒缓的轻音乐。
一个救援兵循着音乐,试探着脚步走入转角,恫目骇牙双眼赤红的丧尸无声立在他身后,倏地——
“啊——!!!”男生们低笑,女生们高音。
江甜猛一下捂眼扭头,惊慌中转错方向,蓦地撞进一方温热。
江甜整个人一懵,伴着耳畔又一波尖叫,从手指缝隙里看到陆允信的手,手上的手机,手机上正在厮杀、因为自己莽撞而停下操作的游戏界面。
“起来。”
江甜慢慢回神,强压下不知名的情绪:“不好意思……”
江甜撑着他桌子边缘想坐直。
陆允信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扯出抽屉里的校服外套揉腿上,然后,覆上她撑桌子的手,掌心贴着她手背,长指滑进她五指,以近乎十指相扣的形态施着力,将她的手从桌上拂下,一寸,一寸……
江甜像一只误闯禁地的鹿,明明有逃跑时间,仍被风景迷得不知所措,等着禁卫军把自己收服。
说好的不喜欢,说好的不合适,说好的放弃,在陆允信把江甜摁回腿上,垫着校服的腿上那一刻……
统统不存在。
她枕在他的腿上,说不清是被迫还是不愿反抗地侧枕在他腿上。
眼前是他一丝不苟的课桌,耳上是电影恐怖的BGM和女生们接近沙哑的尖叫,江甜枕在陆允信怀里,宛如得了庇佑,安宁地,数着心跳。
一道叹息几不可闻。
手机扣在桌面发出清脆“咔哒”,陆允信另一只手,带着一种极尽温情、极为歉意、极为肯定的轻颤,慢慢地、轻轻地,落在她丝缎般的发上……
过了几秒,一道熟悉的嗓音响得低缓,沉静。
“那天晚上我回寝,宋易修还在厕所,我去阳台打游戏,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说话,说为什么好了,为什么船长的药那么有效果。”
江甜反应了好一会,有些不敢相信又确实听到地缓慢眨眼……
他这是……在解释?
“宋易修说,他一点也不喜欢奥数,一点也不喜欢,他说他喜欢英语,想考北外,以后想做外交官,可他爸爸当初高考差一分,没考上清华建筑系,最后学管理进了企业,他说,他爸爸从小就给他立了清华建筑系的志愿,想让他替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师。”
江甜静静听。
陆允信一字一字地说给她:“他说他真的快受不了了,尽全力,然后觉得每个数字都在扼自己的喉咙,”陆允信陈述,“他说,是不是他拉肚子拉到崩溃,第二天状态不好,考差,心态崩,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崩,他就可以逃离得奖机会,逃离奥赛,逃离清华。”
“第二年如法炮制,他是不是就可以被父母理解为不成材,放弃他,他就可以考自己的‘共-和-国外交官摇篮’。”
“他问我,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
如果是陆允信,那个沉默寡言不问旁人的陆允信。
他会说:“没有如果。”
不知是那天晚上风太大,还是残蝉太吵,陆允信衣服被吹得鼓鼓胀胀,眼前好像就是小姑娘一步三回头,担忧的眼神。
陆允信说:“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退赛。”
宋易修现在的成绩,是北三参加奥赛以来,同阶段冲的最高的成绩。
如果用宋易修的方式逃避,学校、老师会给他扣上资质平平的帽子,北三被淘汰掉的同学会埋怨他在其位不谋其事,还有父母……
如果用陆允信的方式,虽败犹荣,北三不会追究责任只会惋惜,同学不会抱怨只会惋惜,给一个望子成龙的父母足够的谈资……
没到结果,才有无限可能。
极其野心而壮阔。
那是从来都是利己主义的陆允信。
第一次,鬼使神差,真的是鬼使神差……
宋易修沉默良久:“幸好,你不喜欢她,”转念想到什么,他说,“她以前写过一篇关于爱情的文章,说她妈妈虽然嫁了她爸爸,但她更倾向妈妈那个竹马,外交官,退下来到地方从-政,虽然没听妈妈提起过名字没看过照片,但感觉就是一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的人……有一种命中注定,大概是我的梦想型,刚好吻合她的理想型。”
那天晚上,宋易修在厕所里,陆允信在阳台上。
隔着一扇“嘎吱”作响的门,宋易修说了很多,陆允信话很少。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宋易修从厕所出来,边洗手边笑:“你说,她知道我因为鸡汤拖垮了身体会愧疚吗?”
对于无故退出奥赛的学生,每个学校都会私下警告,而对于有故退赛的学生,奥赛组委会会严查理由。
在奥赛结果下来之前,陆允信揣着一颗□□,选择沉默。
而在奥赛结果下来之后……
她不停问宋易修,不停担心宋易修的前程,不停说“万一”,每个字都重合着宋易修的字眼……
陆允信的心一团乱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自己推到这样的境地,他不知道她对宋易修的关心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
抑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让宋易修全身而退,用一种他曾经极度不认同、近乎“江甜”的处理方式……
他的校服上有肥皂味,江甜很喜欢。
他的手骨节分明,江甜很喜欢。
就连他的书,都比别人更讨江甜喜欢……
电影进入后半段,高-潮层叠。
不少女生被吓得抱在了一起,江甜听着尖音,顺大流地双手抱住陆允信的腕。
江甜轻声说:“那篇喜欢外交官的文章,是为了符合题材拿奖。”
江甜说:“愧疚是有的,关心是真的,但真的就是普通同学的愧疚和关心,说出来的万一,都不衷心。”
“最不能接受,是你说我和宋易修,”江甜停一下,“在一起。”
“那是二十五天前的陆允信说的,不是我,”陆允信说,“但仍然道歉。”
他指尖缠着她的发梢,微微倾身,薄唇附到她的耳旁,寸寸阖上眸:“对不起……”
为她想说话时自己的离开,为那些漠不关心,为所有拒绝求和。
“然后……”陆允信话锋轻滞。
江甜与他缠着小指,转头,恰好撞进他深邃而专注的眸。
“江小姐,”沉闷又认真地唤,“陆允信的耳朵说它以后不想听你那么频繁地说一个男的名字,即便不衷心。”
“好。”江甜心里某块地方,不自知地陷了进去。
“陆允信的眼睛说,它希望以后看不到你明明找得到他的作业,却不肯给他交。”
“好。”江甜心软得不成样子。
“陆允信的手说,它希望以后可以少帮你找不见的卡、铅笔、圆规、叉子、三角板、直尺。”
“……”
“陆允信的鼻子说,它希望你以后少吃垃圾食品,比如泡面、辣条、薯片、果冻。”
“……”
“陆允信的腿说,”斟酌措辞,“它很麻,你可不可以稍稍挪一下——”
“麻烦陆允信的腿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事儿太多,江小姐驳回,得寸进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江甜嘴上嫌弃,脑袋却是稍稍抬了抬,让他终于动动腿。
然后,陷着两个小酒窝,眉眼弯弯望着他,立马枕下去,借着恐怖片的高节奏和课桌遮挡,她悄然环住他的腰。
陆允信身体微微僵了僵,低头睨见她一副“我就有坏习惯你打我”的表情,尤为无奈地抬手,然后,迎着江甜写着“我的天你不会真的要打我”睁大的眼睛,失笑着,将她不小心吃进嘴里的发,轻慢地挑开……
“刷刷”开灯,骤亮打破黑暗。
紧接着,东郭焦急的声音踩着小跑的步伐从教室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