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灯火通明,桌案上堆满了这些日子积攒的公文。卫珩一边飞快地翻阅,一边答道:“素若之死并非出自卓一川之手,本王确信无疑。”
那日他去慈明宫中与卓一川对质,太后的反应明明白白地昭示了这一点。更不用说他挑明素若喜欢女子之后,卓一川神情平静无波,哪有半点男女之情的影子?他口中的情杀绝对是谎言。
“可这说不通啊……”时青更是不解,“倘若卓一川没有杀害素若,他又为何要杀了兰芯来为自己顶罪?”
“本王相信自己的判断。”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卓一川与素若关系匪浅,即便他没有杀人,也一定与素若之死有什么联系。将兰芯之死伪作成畏罪自尽,或许就是担心本王追查下去,会发现这种联系。”
“联系?”时青顺着他的话想下去,“所以他被抓之后,索性认下了杀害素若之罪,也是为了让本案了结于此,阻止王爷继续追查?”
卫珩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的虚空:“这联系该有多重要,才能迫使他在本王眼皮底下铤而走险?”
卓一川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却在素若一案上却屡次露出马脚。先是被人目睹与素若争执,又在声名在外的“铁面阎王”追查之时,冒着巨大的风险杀人顶罪,还留下脚印这样明显的线索——
即便这脚印是阮秋色误打误撞才发现的,那也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除非……
“不对。”卫珩神色忽地一凛,“那宫女有问题。”
“什么宫女?”时青一头雾水。
“清辉殿里那个名叫兰芽的宫女,”卫珩飞快道,“是她供出卓一川与素若争执,也是她点出了兰芯一案关键的证物。卓一川的马脚处处与她有关,不可能只是巧合。”
时青肃了脸色,立刻道:“属下这就着人去查她的身世背景。明日一早,再让人去宫里通传,请皇上即刻将她扣押。”
“还有太后近来的动作,也要一并查实。”卫珩道。
时青点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宁王府散落各处的眼线众多,时青上下打点一通也花了一二时辰。具体的消息最快也要明日才能获知,他返回书房复命时,卫珩仍埋首于连篇累牍的案卷。
时青便忍不住道:“王爷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话没说完,却发现卫珩并不是在批阅公文,而是眉心微蹙,对着面前的字纸出神。
桌案上摊放着一个拆开的红封,并一页底纹绘了鸳鸯成双的红纸。纸页末尾,京兆府的官印还没干透似的,泛着隐隐的油光。
察觉到时青的靠近,卫珩忽然回神,三下五除二地便将那红纸折起,塞回了红封内,又将那厚重的信封塞进了袖中。
做完这一切还嫌不够,他甚至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两声,才一脸平静地望向了时青。
时青何曾见过自家王爷这般慌乱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笑:“属下是不是该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卫珩才知道方才一切的遮掩都是徒劳。他皱着眉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了。”
“是,”时青忍着笑道,“这信封是前日魏谦大人来看望王爷时,送来的贺礼。王爷别误会,属下当然不敢私拆您的信件,只是魏大人说了好些话,属下才……”
见他欲言又止,卫珩便知道魏谦那狗嘴吐不出什么象牙。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闷声道:“都说了什么?”
时青犹豫了片刻,才将事情的经过述说了一遍。
那日魏谦得知卫珩重病,便呼天抢地地前来探望。卫珩畏尸昏迷是个秘密,自然不能被他撞破,时青刚想去拦,却见魏谦塞了这暗红色的信封到他手里,一脸沉痛道:“罢了罢了,我没脸去见他。说起来他生病这事全赖我……”
“啊?”时青当即愣住了。
魏谦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是我对你们王爷关心得不够,不然早该料到他要憋出病来。你想想看,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日日对着阮姑娘做什么正人君子,怎么可能不出问题?他这人是个闷葫芦的性子,明明跟我说一声就能解决,非得自己憋着。所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这哪是凡人能对抗的?”
听了他这通不知所云的抢白,时青虽然一头雾水,却也没有贸然反驳。只看着手里红色的信封疑惑道:“那这是?”
“婚书!”魏谦一拍大腿道,“他表哥我可是京兆尹,别的帮不上忙,办个婚书还不是举手之劳?你转告你们王爷,从今日起他与阮家姑娘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什么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都是虚的,京兆府的官印才是实实在在。花开堪折直须折,守着教条憋坏了自己,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
卫珩听得额角青筋直跳:“魏谦这脑袋里……装的都是水吗?”
“倒也不能全怪魏大人,”时青抿了抿唇,试着为魏谦开脱两句,“他听闻王爷病倒,忧心得很。便缠着傅宏大人追问王爷的病因。傅大人又不能将您畏尸一事据实已告,因而随口搪塞了几句,魏大人便误以为……”
哦,看来脑袋进水的不止魏谦一个。
时青看着卫珩铁青的脸色,温声劝道:“属下觉得,魏大人此举虽然草率了些,可也不是全无好处。”
“什么好处?”卫珩扬眉道,“成婚这样的大事,他开玩笑似的就给本王办了?”
“倒也不是开玩笑。”时青解释道,“魏大人说,我朝婚律粗疏,很多姻缘官司闹到京兆府去也难以裁度。所以前些时候——也就是王爷在青州那阵子,皇上命京兆府重修了婚律,规定成婚的男女须得有京兆府开具的婚书,这婚事便被律法承认,亦受律法保护。新律原定于下月开始实行,魏大人破格替王爷办了这一封,说起来也是我朝头一份婚书,倒也很是难得。”
卫珩心里微微一动。
大抵是人对“头一份”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再看这暗红烫金的纸页时,他心里竟然涌出些近乎愉悦的情绪。
再者说来,也没人比身为大理寺卿的他更加明白,这世间没有什么仪式、承诺,重得过律法。
京兆府的官印像是一座驿站,他与阮秋色自不同的岔路打马而来,在此处换了辆马车共乘。往后余生,便要并驾齐驱,去行那唯一的,名为“夫妻”的路。
猝不及防,板上钉钉,名正言顺。
卫珩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袖子里轻飘飘的字纸一下子重了千万倍,坠着他落向某个未知的归处。
无比荒唐,却也无比妥当。
***
卫珩回到寝房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更声也响过了五旬。阮秋色早睡成了个“大”字,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大半张床。
她对那封突如其来的婚书毫无所察,此刻正没心没肺地做着什么美梦。不光嘴角挂着一抹甜笑,还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梦话。
卫珩挨着床沿侧躺下来,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还傻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