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的卫珩只是叹了口气,起身想扶他坐下。
裴昱却站着不动,双目死死地盯住卫珩,眼底透着猩色:“昭鸾的尸身……真的找到了?”
卫珩在他绝望的眼神里轻轻点了点头。
“表哥你……亲眼看到了?”裴昱喃喃道,“不对,你不是见不得尸体的吗?而且你说过昭鸾还活着,你说贺七他们还没找到她,我也派人日夜巡视,没道理、没道理会……”
“那尸身被泡得肿胀不堪,但昭鸾公主瞳色与常人有异,因为这个才确定了尸身的身份。”卫珩沉声同他解释,“那一夜贺七的人必定没能置公主于死地,否则我们当晚便会找到公主的尸身。按照长风殿中的鞋印,本王推测公主还活着,而她一直下落不明正印证了这个猜测。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贺七的人在第二日便找到,并杀害了公主。”
“然后呢?”裴昱茫然地睁大了双目,“既然找到了,为何尸体昨夜才出现?”
“他们在等尸体腐化,腐化到无法判断死亡时间的程度。”卫珩道,“以如今的时节,尸身在水中二三日便会肿胀得难以辨认。”
”如此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你率领众多兵士,搜遍了三江两岸的每一寸,仍然找不到公主的下落;而昨夜贺七设下圈套,恐怕也是为了诱使你带走巡逻的精锐,这样才能浑水摸鱼,让公主的尸体自然而然地‘现身’……”
“……别说了。”
裴昱的身体颓然地一晃,全凭副官上前搀扶才勉强站住。浓烈的绝望将他五脏六腑啃噬得生疼,用尽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别说了,表哥。”
卫珩便也住了口。其实这真相很容易便能推知一二,奈何他关心则乱,满心只想着公主还活着的可能,而不愿去想更坏的结果。
“表哥你说,我是不是受了什么诅咒啊。”裴昱垂首看着自己掌缘那道深深的齿痕,那竟然成为了昭鸾留给他唯一的纪念物。
他话音轻得有些含混:“和我扯上关系的女子,怎么都落得这样惨烈的收场?”
卫珩嗤笑了一声:“本王又比你好到哪里去?”
倘若不是因为他,阮秋色又何至于接二连三地陷入险境,而今竟到了记忆全失,行将亡命天涯的程度。
“对……你和表嫂的事情还没有解决。”裴昱忽然回过神似的,“你们逃吧!我可以帮你们,再加上你身边的那些暗卫一定能成!你们可以逃到塞外隐居,或是向东渡……”
“你省省罢。”卫珩斩钉截铁地打断道,“公主遇害是危及邦交的大事,舅父可只有你一个儿子,可禁不得再折腾。”
“可是你和表嫂又何其无辜,凭什么要承担不属于你们的罪责!”裴昱愤然,“左右我没什么顾念的,若能成全你们……”
“落入旁人圈套是本王的疏忽,本王认了。”卫珩说得平静,“至于阮秋色,本王会设法送她出宫,让人护她一生安全无虞。”
裴昱听出他话里不祥的意味:“可你怎么办?你就这样束手就擒吗?”
卫珩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我们还有一日半。”
还没到真正的山穷水尽时。
裴昱直直地与他对视:“你打算怎么做?”
卫珩却没立刻回答。他目中难得多出几分举棋不定的神色,避不开裴昱探究的视线,索性闭上了眼。
“这个案子倘若还有什么线索,那一定在昭鸾公主的尸体上。”
卫珩说得很慢,仿佛这样便能从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里汲取些力量来说服自己。
“本王必须亲眼看看那具尸体。”
第162章故事“这幅画……是你爹画的。”……
“王爷这是病急乱投医啊。”吴酩放下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道,“你毕竟只剩一日夜的工夫,依老夫看,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治好畏尸症上,还不如再去找找其他线索。”
这几日卫珩与阮秋色的处境他看在眼里,也颇替二人心急。听说昨夜寻到了昭鸾公主的尸身,更坐实了阮秋色的罪名……
“但凡有别的选择,本王不会来求你。”卫珩硬邦邦道。
“哦,您这求人的态度好生别致。”吴酩苦笑着打趣道,“不是老夫不想帮你们,只是你这畏尸的毛病乃是陈年痼疾,想在一朝一夕内医好,委实是强人所难。换做别的病人,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病人偏生是王爷你,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难在何处?”
“要治这惊惧症,有两个办法。第一种是我那傅师兄尝试过的,让王爷循序渐进地接近畏惧之物,慢慢放下心里的恐惧。”
“这方法没用。”卫珩摇了摇头。先前在傅宏的指导下,他适应了月余,以为自己的心疾已有好转。可没想到一见到秦五的尸体,惊惧症发作得比往日更凶狠。
“方法是有用的,只是不适合王爷。”吴酩道,“王爷畏惧的并非尸体本身,而是王妃逝世那夜的记忆。那夜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你无比痛苦的事情,被你压在了记忆深处,拧成了难解的心结。重病须用猛药,要解开心结,便只能……”
“本王说过了,那一夜母妃自尽而亡,是在本王怀中咽的气。”卫珩冷声打断,顿了顿又道,“罢了,你且说说第二种方法是什么?”
“这第二种方法我曾在王爷身上试过——便是在梦中回溯那夜的记忆,让你深埋于心的秘密重见天日。”吴酩道,“只可惜……”
只可惜当时阮秋色实在不忍看卫珩在梦中痛苦的样子,便出声唤醒了他。
想起那日在昏迷中森冷可怖的感觉,卫珩只觉得周身发寒。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强忍着心头的不适道:“那便再试一次,又有何难?”
“难就难在这方法需要病人全心的信任,可王爷会信任别人吗?”吴酩摇了摇头,“上次是天时地利人和——你正值惊惧症发作,昏迷中毫无防备,才误打误撞地被我引导入梦。可如今……”
“要让本王昏迷也不难,不过是用些迷药的事。”卫珩不解,“即便是让本王再看一次尸体,再发作一次,又如何?”
“不成的。因为老夫不能保证你会在梦中沉睡多久。”吴酩道,“梦境是诡谲无常之所,有时人在梦里仿佛度过了半生,醒来也才过了一夜;有时却正相反——昏迷多日的人,醒来只觉得是南柯一梦。更何况,那梦里有你最痛苦,最难以面对的记忆,倘若你在梦里畏怯迟疑,停滞不前,现世里可能就过去了二三日的工夫。”
卫珩眸光一暗:“我们只有一日了。”
“所以老夫才劝你另做打算。”吴酩沉声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最后关头来找我临时抱佛脚。按照我的经验,如你一般的病人,在梦中沉溺三五日也是常事,也未必都能治愈——将最后的机会押在治好心疾上,不啻于一场豪赌,王爷你可要想好才行。”
不仅是一场豪赌,这赌局还没有半点公平可言。赢了,也只是挣得一线生机;输了,却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知道了。”卫珩沉默了很久才道。“吴先生,倘若本王打算赌这一场,有什么办法能增加些胜率?”
吴酩直直地望进卫珩眼底,像是在确认他眸中存着几分决心。这双眼睛同吴酩记忆中那清冷绝艳的故人如出一辙,只是被连日的疲惫催出了细碎丛生的血丝,竟透出几许脆弱与无望。
“王爷若肯听我句劝,便去睡一觉吧。”吴酩轻声道,“养足精神总归是有好处的。毕竟溯梦成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外界,而在于王爷心志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