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叹气:“圣人虽然觉得如今的境况很可怕,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让人挤出来的空子。各地方上事与愿违的事情太多,圣人就算知道了,怕也是鞭长莫及。正是因为层层利益拉扯,才让政令一层层下去,一次次被扭曲了原意。这没法避免,水至清则无鱼,太干净了也没法有人活了。”
殷胥道:“唉,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担忧未来。历代党争还少过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拉帮结派,除非永远大权紧紧握在皇帝手里,流溢到官位上的权力足够少,他们只敢私底下动作,皇帝一拍桌子,使出手段,群臣都立刻原地解散。然而你也知道,与高祖、显宗时候比起来,我手里的权力算是比较大,现在的官制因为前些年的纷争而羸弱……”
泽扶着榻,手指轻敲榻沿上的雕花:“你是想把权力交还一部分给朝廷?”
殷胥跟他说话也算轻松的,毕竟不像是俱泰和群臣,是有上下级的关系,他们都是殷家的血脉,对着江山有天然的责任感。泽又受过几年薛菱的教导,如今见识广泛,二人是聪明人之间说话一点就都彼此明白的状态。
殷胥:“高祖那一代,晚年遇名相名臣,再加上他自己也后悔了自己针对李卢两家的行为,逐渐将一部分权力放由外朝,为的是法度化的实行,避免了他个人专权的不良后果。也就是咱们小时候都知道的政事堂、门下诞生了,显宗那时候的繁荣,到了中宗和先帝在时,两代帝王算不上有能,灾害动荡也不算少,却仍然能维持了几十年的样子,跟朝廷完密和制衡的机构自然有关系。”
然而等到世家自谋权力,破坏了这套机制,甚至抛弃了在外朝那些不够他们抢的权力,自立门户,大邺才断腿又断脚,狠狠摔倒在地。
这也是因为高祖先进的理念和设计,与当初舞弊严重的科举制和仍然势力雄浑的世家不相符,所造成的酝酿了许久的崩盘。
然而在殷胥看来,高祖的那套朝廷运转的机制已经没有了太大的阻碍,这才不过一两年,党争就也出现了。
殷胥一下子也有些懵了。
为什么一切都没能像着他想的那么好的去发展?或许高祖当年也为这大邺勾勒过不少框架,最后的漏洞也是他无奈无法之举?
殷胥抚了抚卷宗的玉轴,道:“这一场党争,其实我很容易拿下手。涉及的人再多,抓几个主谋,我也有了些他们跟地方上势力联络的证据,有龙众在,拿到些密信更不是难的。杀几个,恐吓几个,想要平定很容易,然而根是挖不去。我算是意识到了,有群体权力的地方,就有党派之争。”
泽也叹气,刁琢敲了敲泽的小腿,忽然开口道:“其实我认为这一代党争,还是跟前朝有很大的区别。您不要觉得我这话说的不对……这些商贾到底是被朝堂上的朋党利用,还是说朋党是这批商贾在朝堂上的工具,差别很大。前者为理,后者为利。或许因为朝堂上这批官员也都是科举寒门出身,财力与政治实力都不够,双方是在相互钳制的状态,但为理而争,还是可以算作是君子之争的。”
泽低头,辩驳道:“只要是朋党之争,算什么君子之争!孔圣亦云: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荀子更是说过:朋党比周,以环主图私为务,是篡臣者也!党争就都是毁国的因素!”
殷胥刚想插嘴,刁琢也急了,拍了泽的膝盖一把,急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理念了,你读书是只读皮么?周礼说五族为党,那时候党是跟血缘和利益有关系的!”
殷胥倒是听说过好几次,这夫妻俩能因为策论政令吵起来,因为荀子的一句话理解不同而冷战三天……今儿算是见到了。文化夫妻,吵架都引经据典的。要是他跟崔季明争这个,崔季明肯定是:“哎呀管他娘的什么子,你让我亲亲,你就说的都对。”
刁琢又道:“难道你觉得今日解决了,往后就没有党争了么?到是么时候都不可能没有党争的,村里都要分个河东河西的。若是君子之争,虽然也难免排外抱团,但没有背后家族钳制,因为朝廷有了法度,顶多是被抓住把柄,也并不是被挣脱不开的东西拴着的。如果是纯粹因利党争那我没的说,但是如果是因政党争,那就可以把话抬到明面上来说。政事堂,不就是解决这种纠纷的地方之一么?”
泽对她所说的美好想法,又逐条辩驳,殷胥托着腮听着这两个人拿着先贤的名句一副要打死对方的样子,竟也思路渐渐清晰。
皇权绝对凌驾在朝廷之上,能控制党争但是弊端也显而易见,就都不说当皇帝这事儿只靠投胎都不用竞争上岗的,单是皇帝被言论左右心境,被虚假的讯息而修改判断,凭喜怒做事收不回来就很可怕了。
但如果朝廷和皇权处于前朝那样彼此控制的状态,朝廷上能够执掌大权的“相”必定是竞争公平上岗,没有真本事真学识是不可能的,但权力的诱惑性就大了,再加上政令被朝廷左右的余地也大,为了政治抱负或者是为了利益,党争肯定会逐渐严重。
前者的路,殷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走,后者的路子,他要想个办法解决才行。
将党争规定为君子理性党争,且摆到台面上,加大议允政事的范围。再加上不设立党派实职,只有虚名,律法对于单个官员的控制也加大,将他们先削微——虽然不可能规避其中的利益矛盾,但是否能将党争透明化?他们的争论也可能一定程度上利于皇帝的选择。
殷胥显然明白,党争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大半身子埋在水里探头呼吸的王八,这会儿从水里捞上来现出原形来,规定一些手段,从一开始就给这条还没被踩出来的路子画上边界,会不会改善一些情况?
那夫妻俩就已经从君子之争,争成了意气之争。刁琢手腕上碧玉镯子晃了晃,微愠道:“你这会儿说我的想法不对了,前几日写文章时拿我的语句化用的又是谁?”
泽:“你只有一部分的看法是对的,这种事情也要考虑随着时间会怎样变质!”
殷胥连忙抬手道:“你们俩人倒是争起来把我也忘了。”
泽回头道:“臣建议这几日便先下手,治理党争一事可再等一等。”
殷胥摇头:“怕是等不得,一是因为南方收复,大邺要掌控的面积多了近一倍,事务繁多,战时的政策要恢复正轨,细事杂事太多了,我就算再长出三个脑袋来,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个人抗这些政务了。扛不住了。二则是,他们必定会把这次的行为,归结为为了大邺为了治世,而且很明显的,宋晏和他一批近臣手下想实行的政策,在几年内是能够利于朝廷的。他的话很合理,我处理不当,在朝臣之间也必定会失了心。”
谁都不是小孩子了,都知道天下不是一个人的,让朝臣听话的跟狗一样的政治,早就在这片土地上死了八九百年了。
殷胥叹:“他是算好的,有时候想想宋晏何尝不聪明,他知道战争之后不是平静,而是一个跟我登基时一样的敏感转变时期,怎么从倾尽全力打仗运转回一个大国应有的姿态,他知道我想要的是臣心,想要的是个能精密运转的朝廷啊。心术不正,意气蒙蔽,就坏在这两点上了。”
泽:“那你打算下手了?”
殷胥拍了下膝盖:“你也回来了,手里我要的东西都有了,还等什么呢。朕就要他说,要他把朕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在第二日宋晏还没上朝之前,正慢悠悠骑着马跟着几个同僚聊着,从宫门前侍卫之间而过,忽然有个小童从后头跑上来,满头大汗:“宋舍人,幸好是赶上了,这刚送到府上的消息!”
宋晏接过看了一眼,眉毛抖了抖,上头写道:“圣人决意正式审理竹承语被弹劾一案,且安王归朝,意欲控告钱尚书。”
圣人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查明了事情想掀到台面上?
一切的政治斗争,越往上走就越是赤裸裸的阳谋,到圣人这一层,就反而没什么太多错综复杂的裙带关系或利益关系,就真的只剩“社稷”二字了。
他宋晏备好了为社稷的这一天啊,能成一代名臣还是狱中囚犯,就看今日了。
第345章327.0327.$
竹承语站在俱泰下手的位置,这一对儿曾经的同年进士、后来的提携关系,如今因为户部的争端而割裂,群臣并不敢插嘴。竹承语面如寒霜的站着,以前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今日就是冰山孤寒,触碰不得;俱泰则似有意一般,大声的和崔式、尤朝在内的各部尚书说笑。
俱泰跟着圣人跑出去打仗,带走一批户部的官员为各地为大邺创收,在各地协助新政展开。随着他们走过的地方逐渐平定,各地陆陆续续也有商税上缴,这部分商税主要是蜀商与关中商人下江南,以及朝廷收了南方的茶铁盐凉金银等等的贩卖权。
其他还有江南各大寺庙囤积的大量财产,土地对外分发或拍卖,金银或其他财产上缴朝廷。本来众人都没有把这个钱当作大数目,然而往往越是苦难,佛寺越大行其道,单是江东一带的大型寺庙就有几百所,收缴的财产甚至让殷胥也惊愕不已。在平定南方之后,圣人带回来的高僧在佛教祖庭白马寺宣讲佛法,圣人暗中支持佛教,纵然这流派特殊了些,但好歹也是圣人这些年头一次对佛放宽了态度,各寺就算是与禅宗有理论上的矛盾,为了生路也不得不退让几分。
再者就是一些征讨世家在各地私兵与屯堡所得到的资产,但是这些钱大部分都留给了当地官府作为初建的朝廷拨款。
上到洛阳的银子倒是并没有想象的多。
但是支出则多的惊人,也不是说国库困苦承担不起,而是曾经长江以北的半个大邺,要养自己激增的百姓不说,还要养一个急需修复的半废的长江以南。
山东河朔占据地方不大,和发达城市距离近也河道纵横发达,朝廷轻轻松松就能养河朔一年,曾经的叛军之地在如今已经能够自立,而且粮产也几乎要超过关中一代。
但是江南,土地虽然肥沃,但是人口锐减,积贫积弱,面积又极为广阔,光是为了朝廷第一年不收农税的政策,就够掏空户部的底儿了。
还有疏通曾经因为战争被南周朝廷堵塞的南北运河,重建苏州、建康几座大城,重建因为战乱被毁坏的几十条官道。
殷胥也大概算过,知道户部肯定是要想些法子,但也不是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大邺这几年积累的财产等的就是这些日子。等到江南很快休整过来,钱自然还能回国库。
矛盾就发生在这方面,钱从来都是朝廷争执不断的话题。
圣人今日来的也算早些,朝廷上规矩不重,等到赞者喊起来,群臣这才归队没说话。殷胥依旧穿着常服来的,偶尔来听朝会的太子搬了小凳坐在圣人右手边的位置,今日却多了一个人。安王殿下是从中宫来的,坐轿进殿,圣人赐座,在崔南邦前一个位置,更靠中间,左手边和如今在朝的武将中官位最高的季子介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