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1 / 2)

突厥人在损失了七八个骑士之后,主力终于冲到了堡边。这些突厥骑士跃过坍塌的石墙,朝着角堡扑过来。他们在前几次已经摸清了唐军的战术,知道纯以弓矢与角堡的高度对抗,徒增伤亡,所以这次披着厚甲,朝着角堡前的通道冲来,要来个釜底抽薪。

萧规连连开弓,很快手臂开始出现抽筋的征兆——之前的剧战消耗了太多体力。他额头青筋绽起,咬着牙又射出一箭,这次只射中了一个突厥兵的脚面。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萧规不得不暂时停下来休息。张小敬和闻无忌站在高台之上,面无表情地为他抵挡着越来越多的箭矢。

趁着这个当儿,突厥兵们一拥而上,冲上了角堡旁的斜坡。忽然两块碎墙块从高处砸下,登时把前面五六个人砸得血肉模糊。然后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唐军从各处角落沉默地扑过来,他们先用右拳捶击左肩,然后与突厥兵战作一团。

他们的动作不如突厥人灵巧,但打法却完全不要命。没刀了,就用牙咬;没腿了,就用手抱,好给同伴创造机会。每个人在搏杀时,都会嘶哑地高呼着:“去长安!去长安!去长安!”很快这呼声一声连一声,响彻整个烽燧堡。

突厥人的攻势,在这呼声中居然又一次被奇迹般地压回去了。

但这一次的代价也极其之大,又有五个唐军倒在血泊中,其他幸存者也几乎动弹不得。

“第八团,九死无悔!”

萧规嚷道,飞快地射出最后一箭,对面一个突厥兵滚落城下。他看到又一拔突厥人拥入城中,大概有三十个,知道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闻无忌和张小敬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两人迅速搬开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通向碉楼的洞。在那个洞的下面,压着一个硕大的木桶。

萧规把大弓咔嚓一声撅断,然后纵身跳了下去。那木桶里装的是最后一点猛火雷,是他们为最后一刻特别准备的,整个第八团只有萧规会摆弄这危险的玩意。

“三十个弹指!”

萧规冷静地说,这是引爆一个猛火雷最短的操作时间。闻无忌和张小敬点点头,回身拿起盾和刀,他们没有计算到底能撑多久,反正至死方休。

突厥兵开始像蚂蚁一样攀爬碉楼。楼下的伤员纷纷用最后的力气爬起来,希望迟滞敌人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也好。突厥兵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杀死,甩开,然后继续攀爬。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个碍眼的大唐龙旗。

可惜在他们和龙旗之间,还有两个人影。

张小敬已经没什么体力了,全凭着一口气在支撑。他的神情开始恍惚,手臂动作也僵硬起来。一阵破风的声音传来,张小敬的反应却慢了一拍,没有立刻判断出袭来的方向。

“小心!”旁边的闻无忌大喊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才使他避开了这必杀的一箭。就在同时,一个突厥兵已经爬上了碉楼,气势汹汹地用锋利的宽刃马刀斩去,刀切开皮肉,切开骨头,一下子砍断了闻无忌的右腿。

闻无忌惨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把抱住突厥兵,用力顶去,两个人就这样摔下楼去。张小敬大惊,疾步探头去看,看到两个人紧抱着跌在碎石堆上,一动不动,不知是谁的脑浆流出来,染黄了一片石面。

张小敬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他低吼一声,丢掉小盾,只留着一把刀在手里,瞳孔里尽是血色,动作势如疯魔。刚爬上楼的三个士兵,被这突然的爆发吓到了,被张小敬一刀一个砍中脖颈。三团血瀑从无头的躯干喷出来,喷溅了张小敬一身。

“快了,还有十五个弹指。”萧规在洞里喊道,手里动作不停。

可是张小敬手里的刀彻底崩了,刚才的短暂爆发产生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他油尽灯枯,只能靠着龙旗的旗杆,喘息着瘫坐等死。几个突厥兵再度爬上来,呈一个扇形朝他扑来。

就在这时,一抹漆黑的石脂从洞内飞过,沾在那些突厥士兵身上。随即萧规飞快地跳出洞口,把点着的艾绒往他们身上一丢,这些人顿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化为几个人形火炬从楼顶跌下去。

萧规跌跌撞撞跑到张小敬身边,也往旗杆旁一靠。他歪歪头,看到楼下几十个突厥兵纷纷爬上来,笑了。

“还有七个弹指。这么多人陪着,够本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里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里:

“你哪里找到的?”张小敬问。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说了,你个王八蛋压根本没仔细找。”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咱们第八团,到底没法在长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突厥人还在继续朝碉楼上爬。两个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张小敬没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整个西域,没人不认识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萧规过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一个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还有最后一线生机。两个人里,至少能活一个。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还有四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拽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这两个唐军士兵在半空画过一条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里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整个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没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没办法扣动悬刀——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个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