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这里已在勤政务本楼的外侧,位置颇高。此时天色愈加深沉,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高空的夜风凛凛吹过,似乎比前半夜的风大了些。张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抬头朝四外望去。虽有大量烟雾缭绕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风撕扯得粉碎,烟隙之间,周围的景色还是可以一览无余。
此时长安城中依然是灯火璀璨,远近明亮。不过比起之前的热闹,这些灯光显出几许慌乱。张小敬注意到,沉寂许久的望楼似乎又恢复了运作,密集的如豆紫灯闪烁不已。他读出了一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诸坊灯会结束,宵禁开始。
“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张小敬心想,又朝近处俯瞰。
太上玄元灯楼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务本楼里,通体燃烧的火色,把这段残骸勾勒成了一个诡异形体。在附近的兴庆宫内苑里,还散落着无数火苗跃动的碎片。那画面,就好似一条垂死的火龙一头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溅。
而在兴庆宫之外,残破不堪的灯楼半截还在熊熊燃烧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兴庆宫前的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躺倒着许多人,盖满了整个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几乎都是观灯的白衣百姓,中间夹杂着少数龙武军的黑色甲胄和拔灯的艺人。无数人影来回跑动,哭声震天。
看到这里,张小敬心中一沉。阙勒霍多的爆炸虽然削弱了很多,可还是让观灯百姓伤亡惨重。仅仅目测,可能死伤就得数千。很多人扶老携幼,前来赏灯,恐怕阖家都死在这里,惨被灭门。
张小敬只觉一股郁愤之情在胸口积蓄,他顾不得时机合适与否,开口道:“萧规,你看到了吗?那么多人命,因为我们,全都没了。”
萧规正站在直脊上向某一个方向观瞧,听到张小敬忽然发问,浑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总会有些许牺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过介怀。”
张小敬怒道:“那可是数千条人命啊,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百姓,就这么没有了。你就没有一点点歉疚吗?”
“可他们成功地拖住了龙武军,不然哪儿能这么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岂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萧规强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一座烽燧堡的价格是三百人,压服一个草原部落的价格是一千人;让整个大唐警醒的价格只有一万人不到,这不是很划算吗?”
张小敬一时语塞,这个算法太过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根本不是为了警醒大唐,这只是个借口。你只是想发泄你的仇恨而已。”他说道。
萧规冷冷道:“大头,守烽燧堡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大家都铁了心要死守,你偏劝闻无忌和我先撤。别看你狠劲十足,其实骨子里是我们之中心肠最软的一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软弱到这地步。”
“一手造出这么多无辜的冤魂,你难道不怕死后落入地狱?”
萧规转过头来,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狠戾:“地狱?大头,你以为这九年来,我是生活在哪里?我早有准备,你呢?”张小敬一噎,正要说什么。萧规抬手强行阻止:“有什么话,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说!”
张小敬这才想起来,他们现在还是挟持天子逃亡的小队伍。他有心继续与之争论,可一想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闭嘴转过头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惨状。
天子站在另外一侧,也在俯瞰着兴庆宫的惨状。他面沉如水,却不动声色,谁也不知道这位帝王是什么心思。太真则瑟瑟发抖地蜷缩在旁边,现在她只希望噩梦能尽快结束,好去华清池里美美地泡上一汤。
萧规打了个手势,沿着飞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时还会踩翻几片乌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张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摇摇晃晃,感觉随时可能踩空掉下去,体验极糟糕。太真的表现比他还差,这地方这么高,又这么陡,她两脚酸软,很多时候要靠两个蚍蜉架住胳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不禁抽抽噎噎起来。
天子忽然停下脚步道:“你们已经抓住了朕,她对你们没有用了。”
萧规头也不回地说道:“不,有她在我们手里,陛下你才会言听计从。”
“这里是勤政务本楼的庑顶,四面高空,你们已经穷途末路。”天子继续镇定地说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证你们活着离开京城。”
萧规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这一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逐渐转到一条飞檐的侧角屋脊处。这里安放着一尊陶制鸱吻,立在正脊末端,兽头鱼尾,以魇火取吉之用。
而在鸱吻旁边,还搁着一件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天子一看这物件,脸色登时变了。
“这就是我们的路。”萧规对天子得意扬扬地说道。
第二十一章卯正
这两个人畏畏缩缩地,滑在半空之中,朝着城墙而去。
看那亲密的模样,倒真好似比翼鸟翱翔天际一般。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卯正。
长安,兴庆宫。
鸱吻旁边的那一件东西,是一尊石雕的力士像。这位状如金刚的力士,胡髯虬结,身体半裸,只在肩上披着半张狮皮,头戴一圈褶边束冠,两侧饰以双翼。它的右手高举,五指戟张,左手握着一根巨棒,看起来正陶醉在杀戮之中,战意凛然。
天子虽不知其来历,但至少能看出这东西绝非中土风貌,应该来源于波斯萨珊一带,还带了点粟特风格痕迹。
雕像不算高,比鸱吻略矮一尺不足。它的位置选得极巧妙,前后皆被鸱吻和飞檐所挡,不凑近庑顶平视,根本发现不了——而整个长安城,又有几个地方能平视勤政务本楼的庑顶?
天子的脸色愈加难看。他日日都要在这栋楼里盘桓,却从不知头顶还有这么一个古怪玩意。万一有人打算行巫蛊诅咒之事,该如何是好?
萧规笑道:“陛下勿忧。此神叫轧荦山,乃是波斯一带的斗战神。当初修建这楼时,想来是有波斯工匠参与,偷偷给他们祭拜的神祇修了个容身之所。”
大唐工匠本身能力很强,不过也不排斥吸纳域外诸国的技术与风格。像勤政务本楼这种皇家大型建筑,大处以中土风尚为主,细节却掺杂了突厥、波斯、吐蕃,甚至高丽、骠国、林邑等地的特点。因此在建造时,有异国工匠参与其中,并不奇怪。那些工匠偶尔会在不起眼的地方藏点私货,留个名字或一段话,实属平常。
不过像这种在皇家殿檐上偷偷摆一尊外神的行为,十分罕见,不知道当初是怎么通过监管和验收的。这工程的监管之人,必须是杀头之罪。
可是天子现在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蚍蜉打算怎么逃?
这是外神不假,可它坐落于飞檐之上,四周还是无路可逃——难道这斗战神还会突然显灵,把他们背下去不成?
萧规让其他人走到轧荦山旁边,拍了拍石雕肩膀,然后轻轻用手扳住它的右手,略一用力,整个石雕哗啦一声,歪倒在一旁。众人注意到,在石雕的下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方形大孔,恰好与石雕底座形状吻合,看上去就好像这一片飞檐被戳破了一个洞似的。
这个孔洞,是工匠们修建飞檐时用来运送泥瓦物料的通道。工人们会先在地上搅拌好材料,搁在桶里,绳子穿过空洞,可以在飞檐上下垂吊,非常便当。看来这些波斯工匠在完工之后,没有按规定把它封闭住,而是用轧荦山的雕像给盖住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子瞪着萧规,他的自尊心实在不能接受,这座勤政务本楼居然漏洞百出。
萧规略带感慨地说道:“怎么说呢……这尊轧荦山的雕像,才是我想来觐见陛下的最早缘由。许多年前,当时我是个通缉犯,满腹仇恨,却不知该如何回报,只得四处游走。那一年,我在西域无意中结识了一位疾陵城出身的波斯老工匠,已经退休养老。他在一次醉酒时,夸耀自己曾为天子修楼,还偷偷把斗战神供奉到了皇帝的宫殿顶上。当然,老工匠并没有任何坏心,他只是希望轧荦山能在中土皇家占有一席之地罢了。可这个消息,听在我耳朵里,这意味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天子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
“我灌了他几杯,他就把所有的细节都抖搂出来了:神像位置在哪儿,形象为何,如何开启,等等,说了个一清二楚。我再三询问,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便顺手把他宰了——这你们应该可以理解吧?他要再告诉别人,可就不好了。”萧规说得很轻松,像是在谈一件寻常小事,“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在冥思苦想,怎样利用这个秘密,来对付陛下。开始是一个粗糙的想法,然后不断修改、不断完善,最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计划。若非这尊轧荦山,你我都到不了今日这地步。”
萧规拍拍雕像,语气感慨。天子久久不能言语,十多年前的一个老工匠的无心之举,居然演变成了一场灾难。运数演化之奇妙,言辞简直难以形容其万一。
萧规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取下一盘绳子,其他蚍蜉也纷纷解开,很快把绳子串成一个长条。不过所有人包括太真都看出来了,这个长度还不足以垂落到地面。
“这个长度只能垂到第三层,难道你们想从那个高度跳下去?”天子讥讽地说道,“就算侥幸不死,地面上已经聚满了禁军,你们还是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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