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帝王下榻行宫的奢靡寝殿里,沉香木还在香炉中灼烧着,散发出幽深静谧的木质熏香,浓郁弥久,却依旧无法遮掩住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顺帝看见丽妃如今的模样时,先是不忍,但很快又燃起了愤怒。
——她养出来的好儿子!
早知如此当初他就不该如此宠幸他们母子,才会致使欲念膨胀,一着不慎,竟反噬了他自身。
如今三皇子萧南清被他刺死,大皇子萧南泊又不知死生,萧南洵疯癫若狂,显然外面的局面也已不受他控制,今夜之后,这宫闱之内,大雍这百年基业,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夤夜寒凉,他竟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凄凉。
顺帝连声咳嗽着,侍奉的贴身小太监只能趁着萧南洵不注意悄悄爬到床边,道:“圣上,保重龙体啊……”却又小心翼翼望向正在和丽妃对峙的萧南洵,生怕他一个冲动就弑君弑父。
烛火照映着的帝王的掌心中,一抹血色清晰宛然。
殿内敬贵妃哽咽不止的凄惨哭声尚未止歇。
两行清泪亦顺着丽妃仍显得娇美动人的面庞流下,她看起来哀恸悲绝至极,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丽妃颤抖着道:“……洵儿,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萧南洵的长发散了,金冠倒了,就连袍服上原本戴着翡翠银链也被扯掉了,看起来狼狈不堪极了。
这绝不是胜利者的姿态。
丽妃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你把剑放下,向你父皇认个错,说你只是被逼急了,一时迷了心窍,你从未想过真的要违逆君父……”
劝住了他,兴许、兴许她再伏低做小,念着旧情,还能保住他一条性命,哪怕贬为庶人一辈子幽禁,也至少能活下来。
她还不知自己盗取兵符的事已被顺帝知晓。
萧南洵闻声,未答应,紧握的长剑也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只是仍用那种痛苦阴郁的眼神看着她,视线下移,死死盯向她隆起的腹部,仿佛想在那里捅上一刀。
丽妃心尖又是一颤,她动了动唇,却先听见了萧南洵的声音,他恨声道:“……为什么?”
她模棱两可道:“母妃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你活下去……”
丽妃声音颤得更厉害,几不成言,她似想要解释,可临到头又开不了口,更不知他知道了多少,恐惧感一阵阵涌上来,她也不敢去看顺帝,只想扭头离开这间寝殿。
可她不能,这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
萧南洵一字一句,阴森森道:“可儿臣很想死啊。”
只要一想到,她和谁做过什么,那种令人作呕想要吐的感觉又浮现出来,他是真的恨不得一剑扎向她的肚子,可这是他的母妃,他下不了手,厌恶感却似附骨之疽,反复折磨着他。
他还记得自己刚得知那个消息时,在寝殿里吐得胃腔发酸,杀人抑或毁灭的念头都有。
一夜之间,他仿佛还是那个被人嘲讽是野种的丧家之犬。
“好恶心,怎么会这么恶心。”萧南洵的声音提了起来,猩红色爬上了他的眼瞳,“母妃,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干脆一起死在清泉寺里。”
丽妃按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到惧怕,她无声地退了一步。
“你在说什么……”
殿外又响起了兵马声。
“臣护驾来迟,还望圣上恕罪……逆贼萧南洵还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紧接着是一道尖锐的女声:“哥!哥!救我!”
萧韶安被人压着送进来,满脸恐惧。
丽妃脸色一变,转头急道:“韶安……你们别伤害她,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顺帝闻声,抬眼看去,终于顺了口气,掩着唇对刚进来的镇安王道:“外面情况如何?”
镇安王世代与皇族通婚,多年固守京畿,只听命于皇令,他当即便沉声道:“多亏有人识破了矫诏,也是臣过于轻信,如今叛军已被镇压,圣上自可放心……大殿下身受重伤,与南沐殿下也正在赶来的路上。逆贼萧南洵你已是穷途末路,莫要再负隅顽抗了。”
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了。
顺帝和丽妃听见大皇子萧南泊尚且生还,都表情微微一松。
唯有萧南洵听见此事,却是面色大变,那抹癫狂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殿内杀的杀,伤的伤,他一脚踩上一具新鲜的宫人尸身,突然返身走回到了顺帝龙榻旁。
萧南洵道:“滚开!”他一剑砍开了顺帝面前护着的小太监。
其他人立刻连声开口。
“萧南洵!你要干什么!”
“洵儿,不要!”
“快住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弑君,或者挟持圣上的时候,萧南洵只是在顺帝面前停下,然后脸上恶意的笑容冰冷绽开。
他站在瞳孔震颤,握着身侧宝剑的顺帝面前,低声开口,宛若鬼魅低语。
“父皇,还有件事你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你病的这么重,服了这么多药,怎么还能让我母妃怀孕呢,她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
***
殿外,贺兰瓷搓着手,晚上多少还是有点冷。
陆无忧伸手握住她的腕,一点点热意渡过去。
贺兰瓷连忙抽手,斤斤计较道:“你累了一个晚上了,不用了。”
陆无忧道:“跟守城比起来,这不是轻松惬意的多。”
贺兰瓷:“……”
这能用轻松惬意来形容吗?
顺帝寝殿里的状况想必十分凄惨,外臣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所以他们俩都没有进去的打算,只留在外面随机应变。
不一时,贺兰瓷看见了带兵走来的慕凌。
——或者现在应该叫他萧南沐。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他虽还是那副温润略带点清冷的容貌,但此刻一身金尊玉贵的皇族打扮,还周身竟真显出了几分贵不可言的贵胄之气,像天生的皇子皇孙。
他看了一眼陆无忧,点了点头,迈步进去。
花未灵轻快地跃过来道:“哥、嫂子,还好吗?”
又过了一会,来的是被人搀扶着面色苍白的大皇子萧南泊,他也跟着进去了。
贺兰瓷心中叹息了一会,想起了先前陆无忧跟她说的那件极为令人震惊的事情,不由低声道:“丽妃,究竟为什么……”
陆无忧也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养在城外的娇妾,模样也……他跟萧怀琸倒是惊人的一致。至于丽妃,我猜想大抵是怕了,失宠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而萧南泊又是……”
花未灵探头过来,好奇道:“嗯?你们在聊什么呢?”
***
殿内。
“洵儿,你不要胡说!洵儿——”
丽妃是真的怕了,身子抖得像风中的弱柳,她隐约知道萧南洵想要说什么,但却已经无法阻止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说出口。
顺帝在听完萧南洵的话之后,整个人呆怔了片刻后,勃然大怒道:“你敢骗朕!”
萧南洵却是大笑出声,笑得凄厉似鬼,又满是痛苦:“事到如今,儿臣还有什么可骗你的,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你的好……”
顺帝胸口剧烈起伏,在一阵猛烈地咳嗽中,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丽姝……”
他叫她的名字,阴沉沉的。
“你给朕过来……”
丽妃却是咬住唇,摇着头,一步步的往后退去。
她转身,却恰巧撞见了刚进殿内的萧南泊,他看起来受了重伤,但还活着,他是顺帝长得最像的儿子,一副老实和善的眉眼,乍一看去,甚至不经意会觉得是顺帝年轻时。
两人视线相撞,丽妃有些难堪地迅速移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确实是极其难堪。
她脸上火辣辣地烫,下意识又拢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看起来病体沉疴的顺帝竟是从榻上走了下来,他这一生最爱面子,但这一刻,他连自己的面子都不想要了。
他拔出了自己贴身放着的长剑,一把指向了丽妃,厉声道:“丽姝,你告诉朕,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此言一出,殿内噤若寒蝉。
丽妃颤着声音道:“除了圣上,还能是谁的?”
萧南洵撑着龙榻的床柱,一边咳嗽,一边发出干呕的声音。
萧南泊见势不妙,已经想离开了。
顺帝又大喝一声道:“不准走!拦住他!萧南泊今夜亦是叛党!”
镇安王当即便叫人拦住了萧南泊的去路。
顺帝缓缓走到丽妃面前,咆哮着道:“你告诉朕!到底是谁的!”
他了解他的二儿子,萧南洵或许做得出造反的事情,却做不出用自己的母妃来构陷大皇子,他从幼时就最护着他母亲,然而今夜他却连看她都想吐。
丽妃哭着软倒在顺帝面前。
“臣妾、臣妾……”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娇躯颤颤,越发惹人怜惜。
“朕就说,你为什么突然……”
他久病之躯,对敦伦之事兴致不高,她却突然主动诱他,手段尽出,非要成事,后宫里已久无动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到底相信她,相信他们多年的情分。
在清泉寺,他也不是没有找人监视过她,她确实洁身自好,只与他亲近,第一次和之后的无数次,都给了他。
“……你竟敢背叛朕。”
说话间,他急怒交加,伤心与失望都涌了上来,又是一口血从顺帝口中喷了出来:“贱人!贱人!不止盗走了朕的兵符,还敢背叛朕!违背伦常,和朕的、朕的……”
丽妃惶恐与恐惧到了极点,她支撑着爬起来,四处张望着,她的儿子还在干呕着,她又望向了萧南泊。
“救我——”
这怎么能怪得了她。
是顺帝先违背诺言,他说会宠爱她一辈子,可他分明已经没那么爱她,而且他死了之后,如果洵儿不能即位,她又该怎么办?
她是知道萧南泊对她有意的。
他总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和当年顺帝在清泉寺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样,她怎么会不明白,在担忧与惧怕之下,她想,她得需要一个新的,一个能护得住她的人。
她才留了一些暗示,然后半推半就着被他……
萧南泊也确实承诺,他若能即位,她会与她的母妃,并立为东西太后,她的一子一女也会富贵照旧。
恐惧感促使着丽妃也顾不得当下局面,逃到了萧南泊的身后,攀住了他的胳膊。
这一幕令得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就连萧韶安都呆怔着,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顺帝已是气得快要背过气去。
“拿下他们……快点给我……”
他摇晃着快要栽倒。
“圣上……”
“圣上小心啊……”
萧南洵从干呕中抬起头颅,疯癫的目光让他看起来阴郁又瘆人,如果说刚才他还能忍着,眼前的画面让他恨不得将一切都毁灭。
他慢慢朝着丽妃走了过去。
“母妃……”
他不明白,从当年在清泉寺他就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但后来萧南洵渐渐说服自己,这是对的,尽管一开始被人看不起,但他们很快便拥有了旁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他也将当初嘲讽过他的人全部清除干净。